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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大教授商伟谈红楼梦:“大观园”视觉时尚中的幻与真

冯妮
2015-06-06 16:5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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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6月4日下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商伟教授在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做了一场题为《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与满清宫廷的视觉文化》的讲座。商伟教授上世纪80年在北京大学私淑袁行霈先生,此后又在哈佛大学受教于韩南、宇文所安等海外中国学大家,在专著《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三联书店,2012年9月)中,他从“儒礼”重建的角度对《儒林外史》做出了开创性的解读,其文本细读功夫与广阔的思想史、文化史视野融会贯通,前所未有地“打开”了这部小说,让人耳目一新。

商伟教授
        近年来,商伟教授转向了《红楼梦》研究,新书《评点与图像:<红楼梦>现象及其它》即将在大陆地区出版。众所皆知,《红楼梦》是一部越读越“厚”的伟大作品,既有的“红学”研究尽管早已连篇累牍,但穷尽一切的野心之下却逐渐显露出琐碎、空洞、边缘化的趋势,甚至令人生出无聊之感。但在本次一个半小时的精彩讲座中,商伟教授择取物质文化与视觉文化为门径,曲径通幽地向我们展现出这部作品的丰富与美妙。

        《红楼梦》里开宗明义的,自然是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上镌刻的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关于真/假、有/无的吊诡与悖论始终贯穿了整部小说,历来的研究者多从哲学、宗教、文学等层面对这一母题加以解读。与此同时,“太虚幻境”在小说中有着对应的物质实体,也即“大观园”,通过引导读者从器物、绘画、室内装饰、以及满族宫廷艺术等方面来细细观照“大观园”,商伟教授从物质文化的角度,赋予了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均“失落无考”的《红楼梦》一种历史化的理解,也提供了一种对于真/假母题的独特的诠释角度。

        这一思路并非空穴来风,大致基于以下三方面的原因:一、书中“大观园”因元妃省亲而建,从一开始便与宫廷园林有着密切的关系,二、曹雪芹家族曾作为满清皇室的包衣,经手过大量的宫廷器物,自然也熟谙各种宫廷审美艺术。三、雍正六年曹家被抄后,曹雪芹举家迁往北京,并于此后开始创作《红楼梦》,在此期间他与满族皇室、贵族成员关系密切,对皇室园林的装饰设计也了解颇深。

        接下来,商伟教授举了一个例子,提示我们注意“大观园”中往往被忽视的时尚细节。如小说第七回里,贾政第一次游园时所看到的“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这一“西番莲花”正是中西合璧的时尚样式。此外,商伟教授还格外提醒我们注意一类“假”的装饰物,小说第十八回里,元妃省亲尽管发生在冬夜,但却给人以春意盎然、琳琅满目之感,原因正在于各类用以制造特殊视觉效果的装饰物件——“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此处的“通草”多用来制作人造假花,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商伟教授强调,这里的“假”并非是“赝品”之假,“假”的目的也并不在于取代“真”,而是旨在置换、替代不同质料的物品,或者说,是在不同的物料之间故意做出一种转换,从而造成名实表里的不一致,正是这种不一致的效果构成了各类趣味盎然的装饰艺术。历史上,满清宫廷流行各种假的珊瑚石、念珠、金银簪子,康熙皇帝曾在1696年邀请德国传教士辅助筹办造建处的玻璃作坊,正是用于制作假的“红宝石”。

        除了饰品以外,商伟教授又进一步揭示皇家宫廷室内装饰艺术中的真/假之辨,并以紫禁城中为乾隆皇帝精心修筑的倦勤斋为例,指出该建筑中虚实相间呈镜像对称的门窗结构、墙壁上巧妙运用透视法的“通景画”、设置特殊“机关”的暗门、倚在门框上的宫女画像等等,如何使人经由错觉到醒觉,在制造和表达各种美学效果的同时,还调动起人物与图像彼此互动的视觉游戏。
故宫倦勤斋西三间金步木质竹纹彩绘篱笆墙月洞门

        与之相对应,《红楼梦》里也用文字和叙述的方式,在“大观园”中再现了类似于倦勤斋中的各种视觉装置。换句话说,小说中的大观园也同样存在于虚实交错的互动游戏之中,并引导读者去体验其中真假难分的幻觉效果。比如,小说四十一回,我们通过刘姥姥的陌生视角来进入和体验大观园的虚实情境,这一幕读来特别有趣:

        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在这个场景里,刘姥姥仿佛陷入了迷魂阵,她先是撞上了一幅立体画,画中人利用门框制造出三维的视觉假象,好似在邀请她入画,接着她又在镜子里误认了另一个自己,最后她发现自己被困在镜子所组成的封闭空间中,还好意外发现了一个机关,总算逃了出来,曹雪芹在这里用文字叙述的方式展现出了人物与视觉空间的互动游戏。

        另有另一幕发生在小说第五十六回,贾宝玉与甄宝玉在梦里相遇,这里除了借鉴传统小说中常见的“同梦”、“离魂”两大主题之外,甄/真、贾/假宝玉在言语、行为上还构成了互相映照的镜像效果,他们互相重复着对方的话: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宝玉?这下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切又真切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的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有意思的是,贾宝玉从梦中醒过来之后,袭人笑问他“宝玉在哪里”,他指着门,而袭人却指着镜子,说这明明是你自己的影子。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类似倦勤斋里的隐藏机关,镜子即门、门即镜子,视觉的母题与文学叙述的母题再一次合二为一。

        商伟教授最后简略概括了这次讲座的主旨。他主张在《红楼梦》的视觉描述与当时满清贵族的视觉艺术、室内绘画、装饰之间建立起历史的关联,在他看来,雍正、乾隆时期对“假”的兴趣,对真/假之间的悖论关系的视觉呈现,为《红楼梦》中的真/假主题提供了灵感。在这样的开创性视角之下,我们足以期待商伟教授在他的著作中对《红楼梦》这一小说的生成提供一种更为广阔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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