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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医生谈如何面对死亡:命运不该交给医学、技术和陌生人

鲁肃
2015-05-27 10:4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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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学的进步让生命的消亡变成“一条长长的、缓缓的曲线”。击溃生命的并非一种具体的疾病,而是现代医学在不停地维护、修补身体后的逐渐衰竭。越来越多的人将经历完整的年老,但在这个过程里,“我们时而降低血压,时而抗击骨质疏松,控制住这种病,发现那种病,置换坏掉的关节、瓣膜……”作者提到,美国有25%的医疗开支,用在5%临终病人最后一年的生命里,某种角度看,这就是“无效的医疗”。  

        作为一名医生,我曾在ICU工作过。ICU的中文名称是加强治疗病房,专门收治医院里最危重的患者,大多经历着生死的考验。在ICU工作的半年里,我经历过许多次抢救的大场面,目睹了许多病人生命的终结。每经历一次,都感觉生命之不易,甚至有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念头。        

        在医生的成长道路上,目睹生命的离去恐怕无法避免。后来,我养成了收集“死亡”的习惯,对人之将死时的所思所想、死亡背后的真相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读过陈平原编著的《生生死死》、拉尔戈的《离奇死法大百科》,更对玛丽琳·约翰逊的《先上讣告 后上天堂》喜爱极了。        

        我最钟情的医生作家阿图·葛文德,则在去年十月出版了新书Being Mortal。这是一本从医生视角来思考死亡这一主题的作品。我曾与即将出版此书中文版的责任编辑聊过,对方不太愿意在书名中出现“死”字。在我看来,翻译成直接明了的“人之将死”,或许才最能直击人心。“生命总有尽头,届时该当何为?”在读了英文原版没几页后,我便在扉页上这样写道。        

        阿图·葛文德是美国医学界的人文新星。他是美国哈佛大学的一名外科医生,又身为《纽约客》的撰稿人。他结合自身从医经历,撰写了多部畅销医学文化类书籍,是位不折不扣的医生作家。尽管有着“局内人”的标签,可角度却极为开阔。他的上一本畅销书《清单宣言》(The Checklist Manifesto)则出版于2009年底。

        
阿图医生

        在Being Mortal这本书里,阿图·葛文德着力探讨的是年老与死亡。现代医学大幅延长了人类寿命,延缓了衰老进程,迟滞了死亡的脚步。当今的人们,寿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长。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死亡变得不再自然。以美国为例,1945年时死亡几乎全部发生在家里;到上世纪80年代,八成的死亡发生在医院里。        

        阿图·葛文德想告诉人们,死亡应该是一桩自然之事。你或将死亡视为敌人,但它终将来临。他也委婉地告诉人们,现代医学绝非万能。“医生这个职业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其治疗病人的能力。如果你的疾病可以被治疗,我们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如果你的疾病不能被治疗呢?我们没法提供好的答案。——事实也困扰着我们,进而导致冷漠无情和异乎寻常的痛苦。”        

        我们的医疗总强调生的希望,一副与疾病“死磕到底”的架势,没有人愿意谈及死亡。就仿佛,医生谈论死亡是一桩丢脸的事。等我回溯自己所接受的医学教育时,发现没有人教授过关于死亡的任何事,没有告诉我该如何与病人谈论死亡。我们的医学永远都在追求更深入了解疾病的机理,寻求逆转或治愈的方法,却不理会人终有一死的宿命,更对那些生命临终病人的苦痛乃至精神折磨熟视无睹。        

        正是出于上述原因,阿图·葛文德在担任外科住院医生期间,就开始观察并记录那些将逝的病人。在序言里,他讲述了一次公开讨论死亡的机会。这机会极稀罕,却也只是对托尔斯泰的小说《伊万·里奇之死》的分析。“最折磨伊万·里奇的,是别人都出于某种原因认可的欺骗和谎言,即他并不是将要死去,而只是病了,只需保持冷静,接受治疗,然后就会有很好的结果。”即便在今天,依然有许多医生如此认为。医生们执着地寻求“技术的胜利”,用准确的手术刀法、恰当的药物完成毫无争议的正确治疗,却无法将病人作为整体去对待。        

        阿图·葛文德认为,这本书是有关死亡的现代体验。他深入医院ICU,寻访养老院,通过切身仔细的观察,写就一篇篇叩击心弦的文字。乍看之下,他的观点过于血淋淋;仔细阅读,却为其思考的广度而折服。“在养老院和ICU等机构度过最后的时光,刻板的、无形的惯例使我们与生活中真正紧要的东西相隔绝。”人们不肯诚实面对衰老和垂死的窘境,本应安定地接受缓和医疗的人,却接受过度的医疗技术干预,这不但增加了对逝者和家属的伤害,更剥夺了将死之人最需要的临终关怀。对于如何跨越生命的终点,“大多数人缺少清晰的观念,只是将命运交由医学、技术和陌生人来掌握。”        

        医学的进步让生命的消亡变成“一条长长的、缓缓的曲线”。击溃生命的并非一种具体的疾病,而是现代医学在不停地维护、修补身体后的逐渐衰竭。越来越多的人将经历完整的年老,但在这个过程里,“我们时而降低血压,时而抗击骨质疏松,控制住这种病,发现那种病,置换坏掉的关节、瓣膜……”作者提到,美国有25%的医疗开支,用在5%临终病人最后一年的生命里,某种角度看,这就是“无效的医疗”。        

        美国有句有趣的谚语,“对你的孩子好一些,他们将决定你去哪家养老院”(Be nice to your kids. They will choose your nursing home)。虽是调侃之语,想来确是残酷。中国的家庭敬孝方式,与美国大有差池。中国老人大多在几代人构成的核心体系里,家人也不会丢下老年人独自对付疾病。不过,这种传统方式也在动摇。阿图·葛文德不无警惕地提到,寿命的延长改变了年轻人与老年人的关系,崇老文化正在瓦解,现代化的进程让年轻人甚少依赖老者的经验,老年人不再被崇拜。年轻人勇于逃脱家庭期望的束缚,使更多的老人孤独孑然。        

        因此,退休社区、养老院成为老年人的选择。在养老院,会有专业人员通过一个系统的标准评估一个人的身体功能。比如说,若不在他人帮助的情况下无法如厕、进食、穿衣、洗浴、整容、下床、离开座椅、行走——也就是“八大日常生活活动”,那说明你缺少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如果不能自行购物、做饭、清理房间、洗衣服、服药、打电话、独自旅行、处理财务——也就是“八大日常生活独立活动”,那说明你缺少安全独自生活的能力。        

        遗憾的是,养老院永远将健康与安全放置在首位,而无法满足并尊重个体生命最重要的需求(情感、自由)。这些老人无法根据自己的选择布置房间,无法与熟悉的老友交往,甚至不能享受自己喜欢的食物。家的感觉是不会有了,部分老人甚至与工作人员发生冲突。在第一章里,作者便写到自己妻子的祖母,在养老院里倍感压抑,在夜间发生紧急情况时选择不呼叫工作人员,于是离开了人世。        

        美国有较完善的养老体系,但养老机构的弊端却一直为人所诟病。作者花费不小的篇幅,对养老院、协助生活机构进行了剖析。尽管这些机构的改革困难重重,作者却也看到闪光之处。比如,在养老院里放置至少一条受过训练的“治疗狗”。这种看似微小的举动,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例如让老人找到了陪伴感与责任感,还降低了老人的药物用量。        

        面对老年人的管理,阿图·葛文德想到了很多方面,包括如何增加老年病学医生,如何使养老院更人性化,如何让病人有尊严地死去?一百年前,特鲁多(E.L. Trudeau)医师去世,他的墓志铭镌刻着“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今天读来,仍不过时。在后记里,阿图·葛文德记述了自己将父亲骨灰撒入恒河的过程,再度回忆起父亲生命历程的最后几年。他意识到,“有时候挑战得不偿失”,生命是短暂的,个体是渺小的。        

        阿图·葛文德的笔触细腻,行文既有冷静析理的一面,也有饱含深情的一面。他追踪自己的父亲、朋友年老乃至离去的过程,在一次次具体而微的对话里展开对死亡的思考。他从容不迫地描述所观察的现象,虽然并没有满腹焦虑,却很容易让读者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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