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近百年的“哈里发”为何在“伊斯兰国”复生

        2010年，近830米的迪拜哈里发塔（Burj Khalīfa）竣工，超越台北101而成为世界第一高楼，次年阿汤哥的《不可能的任务：鬼影行动》更令其声名大噪。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摩天大楼就像古代的宣礼塔，哈里发塔既象征了海湾石油财富，也延续着古代伊斯兰世界的造塔理念。

哈里发塔

        “哈里发”的意思是“继承人”，即穆罕默德逝世后领导穆斯林乌玛（umma，社群）的政教合一领袖。哈里发（哈利法）也可作人名；哈里发塔正是以大金主、阿联酋现任总统哈利法•本•扎耶德命名的。

        而在有哈里发塔之前，我们与“哈里发”的初次接触大概都得益于《一千零一夜》。那里不仅有《鹳鸟哈里发的故事》，还常提到阿拔斯朝的哈里发哈伦•拉西德（786年至809年在位），这是一位相当于唐宗宋祖的人物。哈伦•拉西德曾与法国加罗林王朝的查理曼（768年至814年在位）互遣使团，他送给查理曼一头名为艾布•阿拔斯的大象，还有一座设计精巧的水钟，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

大象水钟

        哈里发就像中国的皇帝。满清废帝溥仪搬离皇宫已有一百多年；而“哈里发”这个称呼自土耳其的凯末尔政府废黜并流放奥斯曼末代哈里发以后，也已消失近百年。那么今天谈论哈里发的意义何在？

        自去年6月起，在叙利亚北部和伊拉克成立的所谓“伊拉克和沙姆伊斯兰国（英文简称ISIS，中文简称伊斯兰国）”已在中东地区犯下火烧约旦飞行员、捣毁摩苏尔博物馆文物等反人类、反文明的暴行。其首领艾布•白克尔•巴格达迪自称哈里发，总部位于幼发拉底河沿岸的腊卡城。值得了解的是，这座叙利亚的北部古城在公元798年至809年曾是那位黄金时代的哈里发——哈伦•拉西德的都城。

        从原则上说，哈里发不仅对哈里发国拥有统治权，他也是所有穆斯林的精神领袖。当然，“伊斯兰国”及其哈里发并不为其他阿拉伯国家或绝大多数穆斯林所承认。

        那么， “哈里发”的名号是怎么产生的？“哈里发”有何具体职能？哈里发制度为何能在百年后“复苏”？

自称哈里发的“伊斯兰国”头目艾布•白克尔•巴格达迪       

史上第一位哈里发：“黄袍加身”的艾布•白克尔

        伊斯兰教诞生于七世纪初的阿拉伯半岛。632年，先知穆罕默德病逝，但既未指定继承人，也没有留下遗嘱说明如何推选继承人。穆罕默德出身于麦加古莱氏部落的哈希姆家族，622年他带领着麦加的穆斯林（后来称为“迁士”）出走麦地那，而在麦地那的支持者们便被称为“辅士”。第一任哈里发的产生，正涉及到这些迁士和辅士之争。

        穆罕默德死后，辅士们召开会议，迁士中的艾布•白克尔、欧麦尔•本•赫塔布等人也赶去参加。商人艾布•白克尔在迁士中声望很高。他是穆罕默德的战友兼老丈人——他女儿阿伊莎是穆罕默德最宠爱的妻子。欧麦尔便立即宣誓效忠于艾布•白克尔，拥戴他做哈里发，即“安拉使者的继承人”。向哈里发宣示效忠的形式一直被保留下来。

何谓“四大正统哈里发”？

        634年，首任哈里发艾布•白克尔去世，不过他早就指定欧麦尔为接班人。前两任哈里发都是穆罕默德的岳父：欧麦尔的女儿哈弗赛也是穆罕默德的一位妻子。十年后，欧麦尔被波斯奴隶暗杀，他死前指定继承人将在奥斯曼•本•阿凡和阿里•本•艾比•塔里卜等六位圣门弟子中间产生。

        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也是商人出身，在位十二年，后因任人唯亲、俸禄分配不均，被一伙来自伊拉克和埃及的穆斯林刺杀。第四任哈里发阿里，是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他将首都从麦地那迁到伊拉克的库法，661年被刺客杀害。同年，阿里之子哈桑与穆阿维叶达成协议，后者将哈里发的头衔转让，并退居麦地那。

        穆阿维叶称哈里发后，不仅定都于大马士革，又将哈里发制度确定为世袭。后来的伊斯兰学者认为，阿里之死标志着哈里发制度的结束，此前（632年至661年）就是所谓的四大正统哈里发时期。

哈里发有何职能？

        四位正统哈里发均是来自不同家族的“迁士”，他们与先知穆罕默德之间都存在着颇具政治意味的姻亲关系。他们不具有先知身份，但继承了穆罕默德的裁判权、对乌玛的领导和对沙利亚法（伊斯兰教法，原义为“道路”）的维护等职能。

        穆罕默德死后，半岛一些部落开始反叛，艾布•白克尔进行了所谓的里达战争（镇压变节者战争），并向北开疆扩域。由此看出，哈里发是军事领袖，指挥穆斯林同异教徒作战，并镇压反叛的穆斯林部落。欧麦尔上任后，继续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征战，分别在雅穆克河战役（636年）和卡迪西亚战役（636年）击败拜占庭帝国和萨珊帝国。两伊战争爆发前夕，萨达姆曾用卡迪西亚战役的典故来鼓舞士气，此役影响之深可见一斑。

        在经济方面，欧麦尔首先在麦地那按照波斯样式建立迪万制度，并确定俸禄名单，之后又在其他城市推广这一制度。奥斯曼任上的651年，萨珊王朝灭亡。这一年即唐高宗永徵二年，奥斯曼曾派使团来华。在奥斯曼的授命之下，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建立了阿拉伯海军，在海上打击拜占庭。奥斯曼的突出贡献还表现在宗教方面，他制定了被称为“奥斯曼定本”的《古兰经》。

        四大正统哈里发另一个重要的宗教职能是在聚礼日（星期五）领导众人礼拜，例如第四任哈里发阿里就是在库法大清真寺礼拜时被暗杀的。伊本•赫勒敦在《历史绪论》中提到，穆阿维叶就任哈里发后，在清真寺设立了主持礼拜用的隔间，以防在礼拜时遭人暗算。清真寺隔间的设立，也成了区分正统哈里发和世袭哈里发的一大标志。

当“哈里发”成为世袭制度

        穆阿维叶在当哈里发前，曾拿出奥斯曼的血衣，向当时的哈里发阿里讨个说法。而自从他当上哈里发，则强调哈里发权威不可挑战，甚至使哈里发成为世袭制度。此外，伍麦叶哈里发们还自称为“安拉的继承人”。而根据《古兰经》第二章和第三十八章的两处经文，“安拉的继承人”是用来称呼穆罕默德之前的先知们的。据说艾布•白克尔曾严厉斥责下属如此称呼自己。后来的阿拔斯王朝哈里发们也称自己为“安拉的继承人”，但不少宗教学者们（乌莱玛）都抵制使用这个称呼。

        从某种程度上说，穆阿维叶的上台是麦加旧有势力的复辟，也即伍麦叶家族对哈希姆家族的胜利。哈希姆人如同中国的孔氏，一直保有圣裔家族的地位。虽然阿里之子哈桑逊位给了穆阿维叶，但他的后裔一直被尊为谢里夫，而且伍麦叶人在物质上对他们十分优待。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麦加的谢里夫们势力也很大，他们可以缠绿色头巾、接受臣民的吻手礼等等。

        “安拉的继承人”穆阿维叶于680年立其子叶齐德为第二任哈里发，哈桑之弟侯赛因（什叶派的第三任伊玛目）、即穆罕默德的小外孙拒绝对其宣誓效忠。叶齐德派出大军包围侯赛因所在的卡尔巴拉，侯赛因及其支持者们于伊历正月初十战死，这便是什叶派阿舒拉节（“第十”）的由来。什叶派并未随着侯赛因战死而消失，六七十年后，他们也成为推翻伍麦叶人的一股重要势力。

        684年，伍麦叶人发生内斗，哈凯姆系取代了艾布•苏福扬系。当麦尔旺•本•哈凯姆登基后，他开始使用“盟约” 制度来确立王储，这就使得原来的“宣誓效忠”降到次要的位置。王储（即“盟约管理者”）可以是哈里发的儿子，也可以是兄弟或表兄弟。802年，哈伦•拉西德在麦加的克尔白天房公开宣布其子艾敏和麦蒙为第一和第二王储。

克尔白天房

        哈里发传子还是传弟的不确定性在现代也存在着。例如约旦国王侯赛因•本•塔拉勒（谢里夫侯赛因之重孙）曾立其弟哈桑为王储，但1999年在他重病期间，担任王储三十四年的哈桑突然被废黜，其子阿卜杜拉被立为王储。阿卜杜拉二世即位后，也曾立异母弟弟哈姆扎为王储，但2004年阿卜杜拉宣布废除哈姆扎的王储职位，在王储之位空缺五年之后的2009年，阿卜杜拉立长子侯赛因为王储。沙特阿拉伯的情况则是论资排辈，老王储不断涌现。今年初刚登基的国王萨勒曼，已经八十岁了，他是伊本•沙特的儿子，在他之前，已经有四位兄长担任过沙特阿拉伯国王。

哈里发黄金时代的逝去：阿拔斯王朝（750-1258）的内忧外患

        伍麦叶人统治末期，阿拔斯人开始在帝国东部崛起。阿拔斯人是穆罕默德的叔父阿拔斯•本•阿卜杜•穆塔里卜的后代，他们的起家与什叶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阿拔斯人定都巴格达，说明帝国重心向东倾斜。不过伍麦叶人的故事尚未结束。有一位经历如同埃涅阿斯般传奇的王子阿卜杜•拉赫曼流亡到西班牙，建立了后伍麦叶王朝。

伍麦叶清真寺

        阿拔斯朝中后期的哈里发们，大多受伊朗裔维齐尔或是突厥裔奴隶将军们的控制。例如第十九任哈里发嘎希尔（932年至934年在位）被伊朗裔维齐尔伊本•穆格来（他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挖去眼睛、被迫退位并关入监狱，11年后被释放，后来在巴格达状如乞人。

        阿拔斯朝的权臣们还能立废王储。穆阿台绥姆之子、第九任哈里发瓦西格去世时候未定王储，后由一些大臣定下其弟穆泰瓦基勒即位。第十七任哈里发穆克泰斐病逝后，其表兄伊本•穆阿台兹（也是著名诗人）被拥戴继位，但仅仅过了一天，权臣们就将其绞死在宫中，另立十三岁的穆格泰迪尔（908年至932年在位）为哈里发。此次宫斗因为涌现出了“一天的哈里发”和“最小的哈里发”而常被人提起。

        十世纪中期和十一世纪中期，伊朗的布韦希王朝和突厥的塞尔柱王朝先后崛起，他们的首领分别被哈里发加封为“大埃米尔”和“素丹”（又译“苏丹”，是部分伊斯兰国家君主的称谓）。尽管他们未称哈里发，但事实上使巴格达的哈里发们成为傀儡。

阿拔斯王朝地图

挟天子以令诸侯：马姆鲁克王朝（1250-1517）的傀儡哈里发们

        蒙古灭阿拔斯朝之后，埃及马姆鲁克王朝的素丹拜伯尔斯立巴格达末代哈里发的叔父为新的哈里发。所以从名义上讲，阿拔斯人哈里发一直存在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灭马姆鲁克王朝为止（1517年）。不过这些号称“安拉在大地上的代理者”的哈里发们不能任免法官，仅负责加封远近小国的统治者。马姆鲁克的素丹们则自称“两大圣地的守护者”。巴格达的阿拔斯朝亡国后，哈里发的名号为越来越多的大小埃米尔所使用。

        奥斯曼帝国的素丹塞利姆一世在1512年就自称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影子”。他还自称为“两大圣地的守护者”。不过塞利姆一世及其后代在文书、钱币等只使用素丹或可汗的名号。而从十八世纪开始，告别鼎盛时期的奥斯曼的素丹们开始使用哈里发称号，特别是在跟欧洲各国交往中，他们以所有穆斯林的精神领袖和伊斯兰教捍卫者（哈里发）自居。

        这是一次伴随着泛伊斯兰主义的“哈里发”的回光返照，它最终随着素丹制度的瓦解而消失。

        其实凯末尔政府对哈里发制度的取消也是逐步的。1922年大国民议会废除了素丹制度，穆罕默德六世被流放，大国民议会又选择了阿卜杜•迈吉德为哈里发，但他无权任命（如同马姆鲁克素丹手下的哈里发们）宗教法官、穆夫提和阿訇。到了1924年2月，大国民议会才废黜了阿卜杜•迈吉德。为此，一些宗教学者还写文证明哈里发既非为先知所设立，也不是伊斯兰教的基本因素。

哈里发是明日黄花吗？

        穆罕默德创建伊斯兰教，以共同信仰来代替部落的宗族主义，为阿拉伯半岛统一和对外扩张奠定了基础。尽管“哈里发”这个词语在《古兰经》中出现过，但穆罕默德本人并没有创建这个制度。而后来这个制度的发展跟穆罕默德本人以及古莱氏部落息息相关。在四大正统哈里发时代，哈里发们是“先知的继承人”，进行其未尽的对内平叛和对外征服的事业。从伍麦叶王朝开始，哈里发成为了世袭制度，概念也渐渐演变成“安拉的继承人”，宗教色彩浓厚。

        宗教在穆罕默德的时代的作用，一直未曾消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伊本•赫勒敦在论述他的历史循环论时，所举的穆拉比特王朝和穆瓦希德王朝都是兴起于具有宗教背景的起义。最近非常火热的也门胡塞武装组织和前总统萨利赫的支持者们，都具有宰德派背景（什叶派分支），所以也可以从教派分歧上来理解为何今年三月沙特阿拉伯要发起果断风暴行动。至于“伊斯兰国”的出现，既可以从教派纷争上理解，也可以猜想它在混乱的中东政局中的旗子作用。

        在历史上，哈里发的兴起、哈里发的立废或是自称哈里发等事件，都曾涉及到部落宗派（如“迁士”和“辅士”；哈希姆人和伍麦叶人）、教派（逊尼派和什叶派）甚至民族（阿拉伯人和伊朗人以及突厥人）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随着新兴国家的成立，国民概念的确定，哈里发（不分国籍的全体穆斯林的宗教领袖）应该是明日黄花了。但是哈里发制度的影响，以及与其相关的一些概念仍然存在：例如沙特阿拉伯的国王们自称“两大圣地的守护者”，他们仍使用“盟约”制度确立王储。而且，从第一沙特王国的穆罕默德•本•沙特（卒于1765年）起，其国王就自称伊玛目，集政教大权于一身。

        

        参考文献：

        D. Sourdel等著，“Khalīfa”词条，出自C.E.Bosworth等编，《伊斯兰百科全书》第二版，第4卷，第937-953页 (Leiden: E.J. Brill, 1975).

        （埃及）艾哈迈德•爱敏著，纳忠译《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第一册）黎明时期，商务印书馆，北京，2001年。

        （英）Hugh N. Kennedy, The Prophet and the Age of the Caliphates, 600-1050 (London: Longman, 1986).

        （沙特阿拉伯）Fahd al-Semmari (ed.), A History of the Arabian Peninsular, tans. Salma K. Jayyusi (New York: I.B. Tauris, 2010).

        （古代阿拉伯）Ibn Khaldūn, The Muqaddimah: An Introduction to History, trans. Franz Rosenthal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P, 1967).

        （古代阿拉伯）Al-Ṭabarī, The History of al-Ṭabarī,  vol. XI, The Challenge to the Empires, (trans.) Khalid Y. Blankinship (Albany: SUNY Press, 1992).

        （古代阿拉伯）Al-Balādhurī, Liber expugnationis regionum [Kitāb Futūḥ al-buldān], ed. M.J. de Goeje (Leiden: E.J. Brill, 186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