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落马环保厅长助企业垄断，数名专家曾“学术信访”五年

        山西省环保厅原厅长、环保明星刘向东案发，因用手中的环评权力帮企业夺订单，身家近亿。被其“帮助”的企业，就是忻州女商人郎凤娥担任董事长的山西蓝天环保设备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山西蓝天”）。

        6年前，在刘向东的干预下，山西蓝天生产的煤粉锅炉，被山西省政府部门以官方文件的形式，指定为全省工业锅炉环保升级改造炉型，由此垄断了市场。

        文件下发后，即有山西当地的专家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山西蓝天的煤粉锅炉既不环保，也不节能高效，相反成本畸高，还有安全隐患。但专家们的意见并没有被听取。无奈之下，他们以发表学术论文、向相关部门和领导写信的形式，开始了一场长达5年的“学术信访”。

        但这个巨大的垄断市场却一直运作有效，山西蓝天在山西取得第一桶金后，已向全国售出约70亿元锅炉。

        在给中央巡视组写信前，专家们的“学术信访”收效甚微。在给山西省相关领导写信后，信却到了郎凤娥手中，有专家接到郎凤娥电话，要求罢手。

        直至郎凤娥被带走调查，山西省环保厅原厅长刘向东、经信委原总工胡荣发、原处长薛忠晋、发改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处原处长赵义等一干涉事官员落马，专家们才恍然大悟，明白多年的大声疾呼为何未被理会，并结束“学术信访”。

不买指定锅炉就不通过环评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此前报道，3月19日，山西省委批准山西省纪委对该省环保厅原党组书记、厅长刘向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展开调查。刘向东落马涉及多项权力寻租，最直接的原因是作为郎凤娥环保产业链条中的一环，随着对郎凤娥的调查而被牵出。

        2009年9月，晋政办发（2009）155号文件（以下简称“155号文件”）确定山西蓝天煤粉锅炉为全省工业锅炉改造炉型。在这份由山西省发改委和环保厅联合起草的《山西省推广应用新型高效节能环保煤粉锅炉工程实施意见》中，全省约15万蒸吨、共8万台链条层燃工业锅炉面临淘汰。

        155号文件下发之前，山西“蓝天碧水”工程启动，将工业锅炉改造列为重点内容，仅太原一地当年即拆除7000台锅炉。

        为确保被宣称节能高效的环保煤粉锅炉顺利替代已拆除锅炉，山西财政为煤粉锅炉每蒸吨提供10万元补贴，并要求地方配套资金不得低于省级补贴资金的20%。此外，用煤粉锅炉建设热源厂，省级煤炭可持续发展资金、节能减排专项资金和环保专项资金也将分别给予相应项目资金支持。

        与普通燃气锅炉相比，蓝天公司的煤粉锅炉堪称天价。但价格高昂的煤粉锅炉有其独特的市场保证，这一保证正是来自于刘向东。只要新建项目中涉及采购锅炉，环保厅一概要求采用煤粉锅炉，否则环评很难通过。

        在山西省环保厅严格“把关”下，蓝天公司的煤粉锅炉一时洛阳纸贵。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后，各方开始变通，只要有蓝天公司的锅炉订单，环评就可以通过。

环保锅炉被指不环保        

        155号文件的下发，直接让郎凤娥从此腾达，也令郭永葆的余生陷入长达数年的“学术信访”。

        郎凤娥的腾达缘于煤粉锅炉精确输送的高效燃烧技术。这项技术使锅炉热效率达到了88%，与燃油、燃气锅炉相当。其企业宣传册声称，比热效率只有60%的链条锅炉节能40%。

        两者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还有排污量，煤粉锅炉采用自动脉冲反吹布袋除尘，锅炉烟尘排放浓度稳定低于50毫克/立方米。而8万台链条锅炉能源消耗和污染物排放量高居全省工业行业第二位，每年为山西留下二氧化硫60.1万吨、烟尘19.34万吨。

        当地媒体报道，如果每年将10%的链条锅炉更换成煤粉锅炉，年节能总量将达456万蒸吨，价值约合15.9亿元。可减少烟尘排放约2.2万吨，二氧化硫排放约10.3万吨，二氧化碳约889.2万吨。

        郭永葆对此并不赞同。作为原太锅炉厂副总工程师，郭永葆正是中国最早把煤粉锅炉从大型向小型工业锅炉改造的人员之一，非常清楚煤粉锅炉和优点一样突出的缺点。

        煤粉锅炉并非新生事物，可以让煤粉充分燃尽的悬燃技术，在大型锅炉上的热效率最高能达到99%，中国燃煤发电机组，因此全部采用煤粉锅炉。小型工业锅炉也对这项技术非常向往。

        早在1998年，在北京市节能办支持下，由原一机部机床研究所和清华大学冯俊凯教授主导下，对仿苏K－4（4吨）固定炉排锅炉进行煤粉锅炉改造，郭永葆是改造成员之一。

        但当时更大的难题是煤粉锅炉的污染。改造成功后，煤粉锅炉每立方高达20000－30000毫克的排尘量，让所需配套的除尘系统的投资甚至超过锅炉本身，煤粉锅炉因此被束之高阁。直至在GB50041－2008《锅炉安装规范》中，煤粉锅炉还因为高污染被禁止在居民区和风景区安装。

        郭永葆第一次接触山西蓝天煤粉锅炉，也是因为其污染严重。2006年，还在试验中的山西蓝天锅炉因为生产现场满地煤尘飞灰，被山西省环保局工作人员责令清除改正，以专家身份随行的郭永葆，现场对郎凤娥讲了煤粉锅炉需要注意的一些技术要点。“当时她挺感激我这些意见，非常重视”。

        不过随着环保要求的提高，煤粉锅炉除尘设施的高投入变得可以接受。据中国经济导报报道，2012年，全部采用煤粉锅炉的火电行业排放的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约占全国排放总量的42%、40%。2013年新的火电排污标准出台，因此给被要求治理的火电行业，带来高达2600亿的脱硝、脱硫和除尘等环保市场需求。

        155号文件公布不久，郭永葆接到了好友、太原理工大学热能工程系教授房靖华的电话。对政府推广这种在技术上并不成熟的锅炉，房靖华感到非常不解。电话中，房靖华对郭永葆说，“郭老总，你把这个事情的反映下。”

        病中的郭永葆于是写了《对煤粉工业锅炉技术现状及其推广应用的几点看法》一文，交给省环保厅相关处室。

        文中指出山西蓝天煤粉锅炉存在的重大问题。首先否定了煤粉锅炉88%的热效率。要应用于小型工业锅炉，最为困难的是燃烧煤粉所需悬浮时间的保证，保证完全燃尽至少要2秒，在锅炉内提供7米以上的悬浮空间，这一要求在“20吨以下的锅炉很难实现”，所以“锅炉运行一定周期后，由于结灰垢，水垢、传热恶化，所以热效率是个变量”。

        同时，对煤粉的苛刻要求从运行成本上来说极不合算，且未进行任何有效安全保护措施，在运输与存储中存在极高的安全威胁，极易爆炸引发重大安全事故。

        最后，煤粉锅炉的污染问题目前依然没有有效的技术能够克服，煤粉锅炉初始排尘量超过链条锅炉10倍，由于其细度为200目，粒度在75微米以下，经过燃烧后形成的飞灰， PM10的颗粒能占到30%以上，并且有一半为 PM2.5。这部分污染物全部从配套的布袋除尘中逸出，虽然达标排放，但危害反而更大，同样的除尘设备用于其他锅炉效果更好。

        但郭永葆没想到自己的建议并没有被听取。

成本高且不安全，不用却怕影响环评        

        煤粉锅炉运行中暴露的问题，远比郭永葆提出的要多。

        现在推广的煤粉锅炉，是北京煤科院在德国技术基础上研发的，“比我当年的技术完善了很多”，郭永葆说。

        这种煤粉锅炉采用的燃料是优质软褐煤。褐煤孔隙多，反应性强，是一种化学活性好的煤种，其挥发分在47%左右，点火和燃尽较为容易，是最适合悬浮式燃烧的煤种。

        但这种针对单一煤种研发的煤粉锅炉，对煤质的要求极高。煤粉挥发性较小时，点火困难，此外，当煤粉中水分大于5%时，煤仓容易板结，不易下粉。灰融点较低时，若燃烧组织设计不合理，炉内易结焦，排灰渣困难。在中国只有高挥发分，高热值、超低硫和超低灰分的神府（神木、府谷）煤与内蒙优质褐煤符合这种锅炉的用煤要求。

        山西蓝天锅炉在忻州师范学院试验初期一直存在难以点燃和运行不稳定的问题，导致学校浴室无法正常供水，师生意见很大，直到选对了煤种之后，方才正常。

        煤种限制造成山西蓝天煤粉锅炉所需煤粉售价畸高，将煤粉锅炉的节能效应几近抵消。

        根据155号文件来计算，山西8万台链条锅炉全部更换成煤粉锅炉，更换前年消耗原煤为5440万吨，更换后，山西蓝天煤粉锅炉可节省原煤40%，但还需3264万吨煤粉。澎湃新闻此前采访得知，山西蓝天煤粉锅炉所需煤粉，每吨比原煤加价约500元，3264万吨煤粉共多出160余亿元，以2009年原煤价每吨约800元计，可购原煤2040万吨，与所节省的原煤相差无几。而煤粉锅炉比链条锅炉每蒸吨成本要高出20万元，15万蒸吨全部换成煤粉锅炉还需要多支出300亿元。

        而到2014年，原煤价格降到300多元，煤粉售价依然多出500元，每吨达850元。煤粉锅炉的效益已然倒挂。

        增加的不止是经济成本，原煤粉磨后面积增大，与氧气接触充分，极易发生爆炸。

        不分区别的强行推广，很快显现出副作用。获得垄断地位的山西蓝天并没有建立起相应的配套供应系统。临汾浮山县等地安装煤粉锅炉后，要从370多公里外的忻州配送煤粉。在夏天把煤粉封装在罐内长途运输，危险性可想而知。

        在晋城、阳泉等无烟煤产地因为配送不到位，自制的本地煤粉又根本无法点燃，冬季井下既需要送风降低瓦斯浓度，又要防止结冰，锅炉加热所送的热风直接影响安全。既担心危及矿井正常运营引发安全事故，又不敢影响环评通过，矿方几经周折找到郭永葆求教，试图找到一种解决办法。

        郭永葆也无法改变这一局限性，只能给环保厅工作人员打电话，痛陈煤粉不稳定会引发安全事故责任。这次环保厅听取了郭永葆的意见，没有再以环评不通过强逼这些无烟煤产地的煤矿安装煤粉锅炉。

给领导写信后，郎凤娥打来电话        

        2010年10月，写完第二篇文章《为煤粉锅炉“节能环保”性能分析之后》，郭永葆病情恶化，在疗养期间，前来看望他的房靖华、大同市新信环保热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守信、山西锅炉检验所所长张瑞华、太原理工大学副教授雷小云等老专家聚到一起，再次把话题扯到煤粉锅炉上。

        病房中开完的学术研讨会，让他们各自的理论都趋于完善。2011年，成为他们真正的“学术信访年”。

        批判煤粉锅炉的文章在这一年集中刊发。

        1月，郭永葆的《晋政发2009155号文技术内容存在的问题》成为首发。 4月是王守信《对煤粉锅炉运行状况的认识》。5 月是郭永葆、王守信的《工业煤粉锅炉及应关注的几个问题》，9月郭永葆的《燃煤工业锅炉大气污染物分析比较》，2012年1月郭永葆、李文琴等的《发展煤粉工业锅炉不容忽视的几个问题》，2012年3月是郭永葆的《煤粉锅炉不是“环保锅炉”》。

        其中《发展煤粉工业锅炉不容忽视的几个问题》还被《工业锅炉》杂志评为年度二等奖，奖金1000元，郭永葆把大家叫到一起吃了个饭。

        但在专业学术上获得的认同，却并不为行政部门所认可。这些文章并未能令环保厅及相关部门认识煤粉锅炉的弊端。

        几位专家转而离开理论，进行实地调研举证。他们先后数次去太原市富力城西区锅炉房调研，取得山西蓝天煤粉锅炉实际运行缺陷后，温和的学术文章变成了直面指责的信件，先后向相关部门和领导寄出《省环保厅对太原富力城的区域评估热锅炉房建设安装使用煤粉锅炉的批复违反国家和太原市人民政府有关规定》、《给王建生副市长的信》、《对富力城西区锅炉房存在的问题及应采取措施的意见》、《为什么省环保厅对同样的项目环评批复截然不同》等。

        这一次略有效果，郎凤娥直接找了他们。希望郭永葆和他的同伴停止“折腾”，由于立场不同不欢而散。

        山西发改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处原处长赵义也主动联系郭永葆，但这一次更不愉快。约到郭永葆后，赵义因为临时有事，让手下一位副处长与郭永葆进行沟通，不料副处长指责郭永葆反对山西蓝天另有居心。郭永葆大怒说：“我一个癌症就要死的人了，能对蓝天有什么不居之心？”

        山西发改委的一些旧识私下对郭永葆说，“郭老总，你何必这么认真呢？”说着手捻了个数钞票的动作，“他们都是有这个关系的”。

        给中央巡视组两次写信之前，郭永葆也曾给山西省各级领导写信反映煤粉锅炉问题，但很快郎凤娥就打来电话，“郭老总，你写这些有什么用呢，领导这不还是转给我了吗？以后不用写了”。

        郭永葆没有放弃。2014年10月，他把《省政府晋办（2009）155号文应予废止》寄出后，方才不再写关于煤粉锅炉的文章。其时，赵义等人已被调查。

        2015年4月底，郭永葆终于答应老伴不再介入煤粉锅炉之事。此时，癌细胞已经向股骨转移，即将去北京化疗的郭永葆开始安心治病，惦记药费还没有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