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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会议上的黄克诚,因为四平战役的一句话惹恼毛主席
【编者按】
新书《开国战将》中,作者、著名军旅作家吴东峰发掘了不少重要史料,有一些较为珍贵,比如诸多将领庐山会议后被卷入批判彭德怀、黄克诚“军事俱乐部”的激流旋涡的情况。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其中黄克诚在庐山会议的部分。
1981年,黄克诚同志在北京玉泉山。庐山会议——黄克诚“自投罗网”
21年前的那个著名的庐山会议又呈现在知情人眼前。
夏天的七八月,本来是庐山最美好的避暑日子,山清水秀,凉风习习。但是1959年的仲夏时节,对黄克诚将军来说却成了最烦闷恼人的日子。庐山上惊雷闪电,密云欲雨,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一连好几天,黄克诚将军几乎从早到晚都枯坐在176号别墅的房间里,心情沉重而烦躁。
他经历过“AB团”的诬陷,经历过长征路上因提意见而被撤职的不公正待遇,也经历过解放以来的风风雨雨,却从未经历过如此痛苦的心灵上的煎熬。一场政治大风暴突然从天而降,雷声隆隆,惊天动地,而且竟轰击到他的头顶上,这是他做梦都不曾料到的。
7月2日,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庐山召开。
会议原定日期为14天,主要议题是总结经验,纠正共产风、浮夸风、高指标等“左”的错误,讨论下半年和以后4年的经济工作任务。
庐山会议开始时,毛泽东把国内形势归纳为三句话:“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并号召代表摆问题,找根源,求改进。在会议即将结束时,他还强调,“大跃进”是“得不偿失”,从全面来说,还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
国防部长彭德怀在小组会上多次发言,尖锐地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和原因,但他对大会即将结束也没能透彻解决问题和统一认识深感忧虑。14日,他动手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的意见。这就是那封著名的万言书,也是致他自己于死地的意见书。
毛泽东很敏感。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冒犯,党内正面临着一场严峻的斗争。于是他要求会议延期,请大家评论评论这封信的性质,并通知彭真、陈毅、黄克诚、安子文、林彪等人也上山来参加会议。
黄克诚将军18日晚抵达庐山,他没有料到,秀美绝伦的庐山竟是自己人生历程的一个可怖“坟场”,庐山之旅竟意味着厄运的开始。不知是偶然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他被安排与彭德怀同住一栋房子——176号别墅,而且是隔壁。
“我给主席写的信你看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了,这封信写得不怎么样。有意见可以当面说嘛,写信干什么。信里有些提法和用词也不太妥当。”
这是彭德怀元帅和黄克诚将军第二天早晨见面时的对话。它说明黄克诚对彭元帅的意见书颇有微词。但在这天的小组会上,他却说:“彭总的信总的精神是好的,至于某些提法、词句,可以研究。”
23日,毛泽东严厉指责彭德怀的“意见书”是“右倾机会主义纲领”,是“向党进攻”,并情绪激动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神州不会陆沉,天不会塌下来。”“大不了垮台,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我看解放军也会跟我走!”
毛泽东的讲话如石破天惊,整个庐山发抖了。
有人见风使舵,有人反戈一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落井下石。
只有少数人坚持原来的看法。本来对彭德怀的意见书颇有微词的黄克诚却成了这位落难元帅最顽固的支持者。
有一天,华东局书记柯庆施来了,他对黄克诚说:“彭德怀不是也整过你嘛!”
这是毛泽东的一个讯号,因为柯庆施与毛泽东的关系非同寻常,说明毛泽东对他尚未定性,还有转弯的余地。但黄克诚却固执地摇摇头:“我没有石头。”
石者,落井下石之石也。
几天后,毛泽东在“美庐”召见黄克诚。
理智告诉黄克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但曲意奉承和巧计钻营不是黄克诚的性格。他不会假装微笑,不会迎合讨好,不会热烈地表示亲切,不会巧妙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毛泽东慢慢追忆了中央根据地时一、三军团的情况后问道:“黄克诚,有人反映,彭德怀与你是‘父子关系’?”
“在江西,我被打成‘AB团’,是彭总救了我,同彭总的感情始终很好,但也常常发生争论。”黄克诚平静地辩解。
“政治、思想、感情是一致的东西,我自己的思想、感情总是一致的。”毛泽东言外之意是你们感情一致,思想、政治必然一致。
黄克诚犟脾气上来了:“这些疙瘩要解开。”
事实上,现在黄克诚任怎么说都是徒劳,因为毛泽东紧锁的眉头预示他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然而,顽强不屈的黄克诚非但没有立即转弯子,仍不动声色地站在主席面前,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我这个总参谋长,当时是你提名要我当的,不是彭德怀要我当的,怎么能说我是他的政治参谋长呢?我和彭德怀完全是同志关系,说什么父子关系,是对我的侮辱。难道共同在湖南工作过的同志到一起谈谈,就是湖南小集团吗?”
谁也弄不清话题怎么会扯到东北的四平保卫战。
黄克诚说:发动四平保卫战是对国民党和谈抱有幻想;
——四平保卫战把东北部队的红军骨干都打光了;
——当时我给林彪发了电报反对打四平保卫战,林彪未置可否,也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实践证明发动四平保卫战是完全错误的……
黄克诚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动。
“四平保卫战是我决定打的!”毛泽东打断了黄克诚的话。
“就是你决定的也是错误的!”黄克诚不屈不挠地顶了一句。
主席和将军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走出“美庐”,黄克诚将军伸手推一下金边眼镜架,一股咸咸的液体涌上了他的眼睑,周围的景物模糊起来。
报喜得喜 报忧得忧
夜幕降临,阵地上一片沉寂。
我看看四周,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即将全军覆灭的阴影。这种全军覆灭的感觉不知怎的悄悄地钻进我的脑子。我们这个团在四平城郊守卫塔子山已经一个多月了,这几天,敌人的进攻一天比一天顽强,一天比一天猛烈。
这天上午,旅长派了一名骑兵通讯员来告诉我,他们实在派不出兵力来增援我们了。接着山上抬下几位伤员,一位满脸是血的班长见到我,说:“政委啊,山上2号阵地只有两个兵了,你不要忘记他们呀!”
当时,我们在一线的指挥员心里都非常清楚,再打下去部队肯定完蛋。目前敌人尚不清楚我方的虚实,不敢贸然进攻。明天天一亮,我方阵地情况就完全暴露了。塔子山位于哈福车站附近,距四平10公里。这里地势险峻,站在山上可以俯瞰四平东北我军全部阵地。塔子山一旦失守,整个四平全城势将难保……
我们虽然感觉到再打下去肯定不行,但没有走的念头,那时想得很简单,没有现在的人那么复杂。我们感觉到林总把我们团放在这里,是对我们的信任,那时林总指挥其他部队不太灵。我们只有一个想法,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大约是深夜11点,又来了一个骑兵通讯员,通知我们撤退。我们这个团是四平保卫战中最后一批撤退的,时间是1946年5月18日。
当年守卫塔子山的3师7旅19团政委魏佑铸——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将军向笔者谈起保卫四平战斗时,至今仍对近乎全军覆灭的感觉记忆犹新。他非常肯定地说:“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很亮。如果林彪不下令全线撤退,全军覆灭的可能性非常大。”
四平保卫战是毛泽东主张打的。1946年4月6日,毛泽东在给《林彪同志并告彭》的关于组织四平会战的电报中说:“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要有决心付出此项代价,才能打出新局面。”
林彪不想打这一仗。4月11日,林彪在给中央和东北局的电报中说:“在此种情况下,及蒋介石继续增兵东北的情况,我固守四平和夺取长春的可能性和东北和平的迅速实现的可能性均不大,因此我军方针似应以消灭敌人为主,而不以保卫城市,以免被迫作战,其结果既不能保卫城市又损失了力量,而造成以后虽有有利条件亦不能歼灭敌人,固我意目前方针似应脱离被迫作战,采取主动进攻。对于难夺取与巩固之城市,则不必过分勉强去争取,以免束缚军队行动。”
4月27日,在四平保卫战激烈时刻,毛泽东致电林彪:
林彪同志:
一、四平守军甚为英勇,望传令嘉奖;
二、请考虑增加一部分守军(例如一至二个团)化四平街为马德里。
毛泽东和中央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决心打这一仗?因为毛泽东是从全局、从上层出发考虑这个问题的。当时美国考虑到苏美关系,急欲停战,并派专机接周恩来再到重庆谈判。中央估计数天内便可派停战小组到东北。为了有利于东北的和平谈判,中央决心在四平打一两个胜仗。如果四平保卫战坚持到谈判的这一天,那么半个东北便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林彪为什么不愿意打这一战?因为林彪是从东北这个局部同时又是从实际情况出发考虑这个问题的。蒋介石不断增兵东北,和平的实现明显是幻想,而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军的方针应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而不应固守一城一池。结果是:
——我军总伤亡1.5万人后撤出了四平;
——四平没有保住,我军由四平而长春,由长春而哈尔滨,不断地后撤;
——地盘没有占住,和平也没有实现。
四平保卫战与黄克诚将军无关。
四平保卫战时,黄克诚担任西满分局副书记、西满军区司令员,没有参加这一战斗。但他却多管闲事,惹了个一辈子的麻烦,就像12年后的庐山会议本来没他的事一样。
4月初,黄克诚就在四平附近对林彪谈了自己对形势的看法,他认为,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固守大城市没有意义,应该让出大城市,让敌人背上这个包裹。
四平打响后,远在科尔沁大草原东部白城子的黄克诚连续给林彪发电,建议适可而止,不要与敌硬拼。
林彪既不回电,也不撤兵。
当他了解到林彪决心“化四平街为马德里”时(当时他不知道这就是毛泽东的决心),更是心焦如焚,发生在中央苏区的广昌战役情景又一次涌现眼前。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十多年前,竟给他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
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像蚂蚁一样多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1934年的中央苏区的广昌战斗,苏联顾问李德提出:“把广昌变成马德里。”“我支点之守备队,是我战斗序列之支柱,他们应毫不动摇地在敌人炮火和空中轰炸之下支持着,以便用纪律之火力射击及勇猛地反冲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这不是叫红军去送死吗?”黄克诚打电话给彭德怀军团长。彭总此刻也正在发火,但他不能鼓励部下去违抗中央指示。他说:“你的意见很有道理,但命令还要服从,不然要戴机会主义帽子的。”
第五次反“围剿”竟没有打出一个漂亮战。敌人欢迎红军前来拼命。黄克诚在广昌失守后清点自己的部队,有一个营竟然只剩下11个人。
4月12日,黄克诚再也坐不住了,他奋笔疾书,就四平保卫战和东北局势向中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一)由关内进入东北之部队,经几次大的战斗,战斗部队人员消耗已达一半,连、排、班干部消耗则达一半以上。目前虽尚能补充一部新兵,但战斗力已减弱。
(二)敌九十三军到达,如搬上大量炮兵及部分坦克上来,四平坚持有极大困难。四平不守,长春亦难保。
(三)如停战短期可以实现,则消耗主力保持四平、长春亦绝对必要。如长期打下去,则四平、长春固会丧失,主力亦将消耗到精疲力竭,不能继续战斗。故如停战不能在现状下取得,让出长春可以达到停战时,我意即让出长春,以求得一时期的停战也是好的。以求争取时间,休整主力,肃清土匪,巩固北满根据地,来应付将来决战。
(四)东北已不可能停战,应在全国打起来,以牵制国民党向东北调动。东北则需逐步消灭国民党兵力,来达到控制全东北的目的。
(五)我对整个情况不了解。但目前关内不打,关外单独坚持消耗的局势感觉绝(对)不利。故提上面意见,请考虑。
英雄所见略同。这封电报迟于林彪那封巧妙表述自己意见的电报一天。当林彪在中央的压力和东北局处于少数的孤立情况下,黄克诚将军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支持了林彪。
黄克诚将军发出这份电报后,始终未见回音。
这以后,有关四平保卫战的问题总在黄克诚脑中盘旋。他又憋不住了,5月24日,他向中央发了一封电报,报告了东北的情况和问题。电报说:
从3月下旬国民党进攻起,到长春撤退,我军除南满外,总伤亡一万五千人。仅西满四个旅及一部地方部队,伤亡达七千左右,七、十旅连排干部大部换了三次,部分营级亦换了三次。
在电报的末尾,黄克诚有意加上了一句话:
我这个人往往报忧不报喜,好从坏处考虑问题,所看到的现象亦是坏的方面较多,故或许有片面之处,但都是事实。
……
报喜得喜,报忧得忧。这种现象在不正常的政治生活中几乎司空见惯,哪位领导人不喜欢听好话,谁愿意一天到晚让不愉快的消息和批评的声音充满耳畔?可悲的是,黄克诚将军在12年后的庐山会议上仍然要不屈不挠地争一争四平保卫战的功过是非,其迂和倔由此可见一斑。
谁也无法猜测导致黄克诚将军悲剧的心理,也许只有了解此后关于这一事件的全过程,或者再往后目睹过那场光怪陆离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能透视一点个中奥秘。
黄克诚将军总是向前看得很远很远,常常正确地预见到事物发展的前程,预测到战争的必然结果。人们并非总是愿意相信他的预言,他们常常不高兴,甚至连毛泽东在内。可是很遗憾,后来的事实发展又总是证实他的判断力的正确。正因为这样,他被一些人怀疑和猜忌,同时被另一些人公开地敌视,甚至憎恨。
“就是你决定的也是错误的。”黄克诚将军关于四平保卫战这句不屈不挠的话,的确刺中了毛泽东主席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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