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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的细节︱向法律理想主义者致敬!

赵宏/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2021-06-24 21: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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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学院领导、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非常感谢学院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在同学们毕业之际作为教师代表致辞。首先对各位同学圆满完成学业,顺利获得硕士博士学位表示诚挚的祝贺!如果说本科毕业是迈向成年的标志,那么硕士和博士毕业大概就是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高光时刻。智识上足够成熟、精神上足够坚强、情绪上也足够克制,再配上青春洋溢的面庞,老师已经能够想象你们走出校园步入工作岗位后的勃发英姿。在座的各位同学,有我教过的;也有我没教过的,在今天看来都同样亲切,也同样不舍。

我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法大度过的,博士毕业后又回到母校任教。细数下来,可能在坐的老师同学里还真没几个比我在法大的时间更久。因为呆得够久所以精神上也有了强烈归属。去年九月学校在疫情稳定后终于复课,时隔大半年再次进入校园,我居然心情极度雀跃,踏上讲台时恍如回到青椒时期。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我还是很爱自己的学校的。相信我的心情在各位同学离开学校后也都能体会。因为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呆在学校,几乎没经过任何社会历练,所以老师也真的不太有资格为即将步入社会的你们再做指点。在此只能从一个法学教师的角度跟大家分享一点我对于法律人的思考,惟愿这些思考能给大家带来临别前的最后启发。

各位同学跟我一样都在法学的世界里沉浸了很久。我们学习了专业知识,接受了职业训练,可以无愧地称自己是法律人中的一员,未来也要靠这个来安身立命。但如果有人问起,学法律到底带给你什么,我们好像又一时没法说得清楚。法律给人的直观印象是秩序规则,是用逻辑和理性来界分善恶。可能跟在座的同学不同,我最初学法律时,被触动的并非“挥法律之利剑、执正义之天平”的激情,而是包裹在那些繁复法条背后的逻辑美。我后来专研德国公法也有这一原因。由精密逻辑构筑出的法体系,就像巴赫的音乐,虽然没那么高亢热情,也不温柔缱绻,甚至很少引发情感想象,但它的繁复肢体和精密构造就像巴洛克建筑一样让人沉迷。我甚至一度非常认同英国作家毛姆的价值观,就是在“真、善、美”的排序上,将美放在第一位。

但在追求智识美的路上走了太久,发现自己有点误入歧途。我太关心抽象的诫命,并不关心具体的生活;我很倾心于宪法和行政法的知识,却好像不太爱为它所辐射的个人。年轻时接到认为我没有中国问题意识时的退稿意见时,我心里甚至有些不屑,自视甚高地觉得自己的贡献就是提高学科的知识增量,干嘛非得为此还要把脚也扎在泥里。但伴随年岁渐长阅历更多,尤其是自己由专业写作慢慢扩展到公共写作后,我才意识到此前是多么的傲慢和浅薄。

其实现实早已告诉我们,一线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可能比我们这些坐而论道的法学老师更有智慧,普通人也可能在道德上比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更高贵。如果只是为了追求图标对称和智识完美,那么学法律又和学一门手艺有什么区别。今天再让我说,我大概会说法学说到底关心的是每个具体的个人,所要做的就是护住每个个体的尊严,不让它为他人、体制甚至于国家所纠缠和贬损。这是我们这些法律人的终极目标,也是我们日复一日为此努力工作的真正原因。我还记得当初鼓动我进行公共写作的朋友说,美和真和善不是对立的,既然你认为美是第一位的,干嘛不身体力行把自己的一生过成一种美。我理解他说的美,不是智识上的优越、道德上的无暇,而是人之为人,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是自知作用有限还要积极投入的使命和勇气。所以人至中年,我会更喜欢加缪。虽然他根本不学院,他的哲学也没那么精巧和无懈可击,但他身上却有一种弥足珍贵的道德感,他认识到生命可能无意义,却没有深陷虚无与荒谬之中,仍旧选择像西西弗一样每天推石头不止,这种质朴的信念相比那些精致玄妙的哲学更令人感动。

法律教人区分善恶,但如村上春树在《1Q84》里所写,善恶本身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所以法律教会人的善恶区分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对立,而是尽量不带偏见的省察和洞见。我给研究生教授德国公法,常常把理性(Vernunft)这个词挂在嘴边。但人的理性毕竟有限,所以偏见无处不在。如何克服偏见就成为我们这些法律人一生的功课。我有个朋友同样是大学老师,朋友们亲近他,学生也都喜欢他。我曾经仔细想过他备受欢迎的原因,其实不在于他有多睿智多幽默多机敏,而是他不会轻易对他人进行道德评价,他时常坦诚自己的软弱,所以也能体谅他人的软弱;他有自己的价值观,却不会将自己的价值观凌驾于他人之上;他很容易就能跟他人共情,而不会只做一个冷峻的旁观者。我想他所传达的大概就是法律人在面对善恶区分时,真正应该谨守的立场:有道德感,却不简单粗暴;有价值坚持,却还能保有谦卑自省;有独立思考,也还能对普罗大众怀有悲悯。

法律教会我们区分善恶,但它却无法护住你不被恶所诱惑,尤其是不会确保你在面对诱惑时相比他人具有更高的道义和良心。村上春树的小说《天黑以后》里有个情节,我总是跟学生讲起,一个法学院的学生时常去旁听刑事案件庭审,接受审判的大多是杀人放火的罪大恶极之人。最初他感觉那些人和他的世界之间隔着坚固的高墙,可伴随跑去法院的次数越多,他越发觉得,那堵分隔善恶的高墙并不存在,就算有,可能也没那么牢不可破。也许某个瞬间,你就会被恶所俘获,而从此岸跃至彼岸。而诱惑、欲望与人心的逐力又是持久存在的,人根本不可能因为瞬间顿悟就彻底变成完人,所以一次的、偶然的胜利也不值得庆祝,相反一次的失败反而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我记得上个月河南大学有个老师在毕业致辞中说,善良能辟邪。我不确定善良是否就真得能抵挡诱惑、防御邪恶。人有高尚的正面,同样会有幽暗的反面。既然不能对人性抱有过高的期待,法律在此处教给我们的最可靠办法,就只有远离诱惑,远离试探,尽量行走在光中。

法律人应该有责任、有思考、有包容,有判断,还有一样不能或缺的也许就是理想。记得有次跟学院的郭逸豪老师一起给本科生开读书会,中场时他突然问我,赵老师能不能谈谈你对作家晚期风格的理解。我之后还真的研读了一下萨义德所定义的作家的晚期风格。但相比谈论作家的晚期风格,其实我私下更喜欢凝视自己心仪的艺术家的晚年照片。凝视久了会发现那些即使老了仍旧可爱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单纯、专注和理想主义。我身边那些跟我结识了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好像也无一例外都是理想主义者。我非常欣赏的一位女朋友,她图书的作者介绍一栏里,写的正是“理想主义者一枚”。

其实年轻时有理想并不难,但毕了业入了职,仍旧能持久地怀抱理想的人就少之又少。年纪一把还宣称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就更显得不合时宜。而且现实也好像总有一种力量逼得你褪去锋芒、做小俯低。但回头来想想,到底什么又是真正的理想主义呢?在我现在来看,它已经不是年轻时只要听到朴树郑钧的音乐,就想抛去一切浪迹天涯的疯狂和激情;也不是刻意与体制、权威保持距离,只是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深深挖洞的孤绝和淡漠;更不是通过彰显自己在智识上和道德上的优越,而拒绝与普通人共情的倨傲和偏执。真正的理想不是独立于现实的幻梦,它不需要你辞职,不需要你和亲人决裂,不需要你匹马孤征,而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就能做到:比如工作上尽可能专注,做到高标准且业有精进;对身边的人保持善意,切实体谅他人的难处和不易;遇到不公平的事尽量发声,即使没有勇气坚持做对的事,也能有基本的精神自洁,尽量不去做自己都认为不对的事。我身边有很多师友,他们并不特别抱怨,而总是克尽本分、勤勉做事;他们踏实地写每篇文章,认真地讲每节课。他们看着没那么有激情,也从不宣扬自己多高尚,却在平凡生活中表现出了持之以恒的笃信和坚守。在我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怀抱理想而不随波逐流或许更易受非难,没有“顺势而为”也总会遭人讥笑,但仔细想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特蕾萨修女的墓碑上所刻,善良、真诚、成功、建设、幸福,这些最终都只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从来就与他人无关。相信在座的每位同学此刻都怀抱理想的火苗,我也真诚地祝愿这些火苗不会轻易就被现实浇灭,在寻常生活中还能持续燃烧并熠熠生辉。

在今天这个娱乐至死、虚无弥漫的时代,再谈责任、道德和理想似乎显得可笑。我们习惯了用手机来获取所有资讯,与他人的情感交流也躲在屏幕之后。我们乐此不疲地做着吃瓜群众,注意力从一个大事件跳到另一个大事件。但过度娱乐的生活已经渐渐钝化了我们的大脑,吞噬了我们的思维,使我们无法再安处于书本和阅读所带来的严肃世界,不再习惯于通过理性思考来淬炼自己。我们忙着追逐一个又一个的热点,却放纵自己的灵魂越来越扁平、碎片和浅薄。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里的预言在此已然成真,“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但放弃以自身力量去感受和思考的努力,就等于放任自己随便进入精神囚笼。重新回到书本,回到思考不会让生活太轻松,或许还会产生更多困惑和痛苦,但自身的主体性却不会被轻易贬损,灵魂最柔软的部分也会得以留存。如果说老师最后对大家还有什么叮咛,那就是在未来的生活中不要放弃严肃阅读和深度思考。

上个周末我和即将毕业的学生一起去影院看意大利导演托纳托雷的《天堂电影院》,著名的“时光三部曲”之一,看过后感触良多。影片中那个电影放映员艾弗雷多虽然跟酷爱电影的男孩托托说,真实的世界要比电影辛苦很多,但还是极力劝说托托离开小镇,因为时间久了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小镇青年托托最终走了出去,而没有重复艾弗雷多被困在放映室里的一生。他也因此成就了自己的电影梦想,尽管同时错失了一生至爱。影片在得到与失去,选择与放弃之间描画了一帧帧动人场景,宛如一幕人生挽歌。真实的人生的确如艾弗雷多所说,更复杂混沌也更艰难波折,我们不知道每一次放弃是不是真的值得,也不知道追逐事业是就比爱情更有意义。所有痛苦和煎熬都得慢慢挨,根本没办法像电影一样快进跳过。但真实的人生也会像艾弗雷多最后为托托送出的热吻胶片一样炙热动人。在致辞的最后,老师也想像艾弗雷多一样说,“走出去吧,你如此年轻,世界是你的。出去后就不准想起我们,不准写信,不要让思念打败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讲话,而是让我听到别人谈论你。未来不管做什么工作,都热爱它,就像热爱影院的放映机一样”。最后祝愿在座的所有同学一生顺遂,前程如锦!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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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作者在中国政法大学2021届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赵宏,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法治中国,不在宏大的叙事,而在细节的雕琢。在“法治的细节”中,让我们超越结果而明晰法治的脉络。本专栏由法律法学界专业人士为您特供。

    责任编辑:单雪菱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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