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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章太炎到鲁迅:“疯子”和“狂人”为何走上歧路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于苏州。几个月后,身染沉疴的鲁迅写下《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纪念这位曾经的老师。在文中鲁迅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他回忆自己在清季,“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XXX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在民初动乱的时局里,他称赞章太炎:“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次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高度称赞乃师的革命事迹。
然当众多章门弟子为老师举办各种纪念活动时,鲁迅却皆不参与。他与许寿裳谈及此事,说道:“旧日同学,多已崇贵,而我为流人,音问久绝,殊不欲因此溷诸公之意耳。”言下之意,自己早已不属于学界所艳称的“太炎学派”。诸多昔日同门,或身居上庠,或游走政界,受当道青睐者不乏其人,但鲁迅自己却寄居沪上公寓中,与文坛各种明枪暗箭作斗争,同时借杂文唤醒大众,批判社会之污浊,世风之浇漓。此文撰毕不久,鲁迅也因病去世。但即便如此,章太炎与鲁迅在精神气质上,甚有其一脉相承之处,此为理解从晚清到新文化运动之间思想传承与变化的关键。
章太炎(左)、鲁迅(右)章太炎的“疯子”精神:独立于浊世
近代以来,西方势力大举入侵,传统社会内部积弊丛生,中国遭受巨大危机。有识之士开始质疑传统社会的价值体系与思想学说,伴随着救国救民之路的探寻,批判也日渐犀利。
例如,青年时曾饱尝家庭伦理之苦的谭嗣同痛陈:“三纲之慑人,足以破其胆,而杀其灵魂”,因此“独夫民贼,固甚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为率,取便己故也”。此外在他看来,“五伦”唯有朋友一伦最为平等,其他皆属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谭嗣同疾呼“冲决网罗”,就是希望人们打破旧的、腐朽的社会关系,培养独立、自主、大无畏的豪迈人格。
章太炎在当时也是如此。他指出:“小群,大群之贼也;大独,大群之母也。”“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呼吁人们摆脱传统社会里各种束缚人心的伦理关系,摆脱种种名位与金钱的诱惑,面对浊世,虽千万人吾往矣,同时以救世之心,重建社会组织,让人与人之间能真正团结,形成“大群”,即近代民族国家,使中国步入独立富强。
但改造社会,谈何容易,不但要覃思精研,探索救国之道,还要面对各种困顿或诱惑。章太炎1903年对好友吴君遂感慨,教育原理,应“全学社中宜毁弃一切书籍,而一以体操为务。如是三年,其成效必有大过人者。”因为传统旧学,不足应世变,西方新学,又成为博取利禄的终南捷径。青年学子“知识愈开,则志行愈薄,怯葸愈甚”。许多留学日本者,“当其始往,岂无颖锐凌厉者,而学成以后,则念念近于仕途。”如此焉能指望彼辈为国尽瘁。
因此章太炎1906年东渡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演说时,特别指出他心目中的自立之道。在他看来,世间惊世骇俗之论,往往出之于疯子,而且也只有疯子,才能言行一致,不畏险阻,实践所言,世间能成大业者,多出自此辈。若是所谓的“正常人”,在种种阻碍面前,绝难百折不回,孤行己意。因此他十分愿意别人称他为“疯子”、“神经病”。世人常称章太炎为“章疯子”,便是出自这里。
1906年出版《訄书重订本》卷首的章太炎像在他眼中,“疯子”、“神经病”就是能不惧艰难险阻,不被名利诱惑,意志坚定不屈,具有勇猛奋发精神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艰巨的革命事业里有所作为,才能称之为真正的独立。
而在章太炎看来,传统儒学远不能塑造出这类人物。他认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所以“用儒家之道德,故坚苦卓励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基于此,他希望“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他所谓宗教,乃是具有“依自不依他”性格的华严、法相二宗。“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同时他表彰长期被视为儒门异端的《礼记》中的《儒行》篇,发扬其近乎侠道的慷慨激越之气,提倡“知耻”、“重厚”、“耿介”、“必信”四种品德。
在日本期间的章太炎“狂人”的抗议与彷徨: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章太炎的文章,在清季鼓舞一世人心,他被许多人视为“革命文豪”。但民国建立之后,无量金钱无量血换来的却是吏治腐败、民生凋敝,袁世凯弄权于上,军阀政客跳梁于下,这让章氏深感失望。与老师一样,鲁迅也陷入四顾彷徨之境。
他曾经尝试“沉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想借此驱除寂寞,当此举近乎成功时,昔日同门钱玄同来劝他为《新青年》杂志撰文,鲁迅起先颇感疑虑,认为唤醒铁屋中的沉睡者而无解救之道,实非善道,但又想起摧毁“铁屋”也非不可能,于是遂答应了钱玄同。这第一篇文章,便是小说《狂人日记》。
在小说中,鲁迅借狂人之口,对当时的社会展开批判与控诉:“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他以文学意象,写出当时社会如何令人窒息,无时无刻不在压制人、摧残人,更有甚者,国民性之劣根代代相传,就连孩子也渐染其风。鲁迅将传统文化视为这一切的祸首,而只有成为别人眼中的“狂人”,才能众人皆醉我独醒,认清这吃人社会的本质。仔细分疏,可以看到,鲁迅笔下的“狂人”与章太炎眼中的“疯子”,何其相似乃尔。
面对斯景,狂人该怎么办呢?在小说里,狂人对周围亲友苦苦相劝,劝他们别再吃人,可是没人理睬。更有甚者,吃人成性的人感到气愤,抿着嘴冷笑。这时他大哥高声呵斥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没有人搭理狂人,全当他是一不正常的疯子,因此他只能期待“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呼吁“救救孩子”。
然而鲁迅并未一直让狂人“狂”下去,在小说开头,他说狂人“已早愈,赴某县后补矣”。狂人不再“狂”,他没有狂到推倒一切的地步,而是融入了吃人的社会,成为其中一员,这体现了鲁迅对中国前途的悲观。在他看来,“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大多数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
在《野草》中,鲁迅援引裴多菲的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说:“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白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他知道改造社会,绝非易事,国民性中的劣根,存在久矣,个人面对“铁屋”,结局往往是头破血流,只是因为或许还能为下一代创造光明,所以不得不努力奋斗,与恶同归于尽。相较于胡适“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鲁迅撰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一系列著作,悲凉之中蕴含深刻,那种强烈的批判力透纸背,直入人心。
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改造社会之道:鲁迅与章太炎之间的歧路
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社会组织日渐解体,许多青年学子与知识分子聚集于大城市之中,他们的生活方式较之往昔,已大不相同。当时一位青年人写道:“在街上,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灰色的,高级人群的海。这都市的繁华面,行走着威风凛凛的官僚政客,挺挺的大腹贾,蛇头鼠眼的密探和杀气腾腾的警察与宪兵,还有,贵族的公子,小姐妖媚的眼睛。”而另一面,“这都市的贫民区域,有了听不清的啼饥的孩子,有了无数颤颤号寒的老妇。畏缩,蹑足,从门缝里出来了年轻卖淫的姑娘与母亲。”因此他称都市为“动乱的天堂”。
对这一幕鲁迅也深有体会,因此在1920年代末期,他开始宣传左翼文学,翻译了许多苏联的文学理论著作,提倡文学应写出普罗大众的喜怒哀乐,批判当权者对民众的压迫,号召广大民众起身反抗。后来“左联”成立,鲁迅被青年左翼作家奉为“旗手”。他晚年的作品,多为揭示与抨击社会权势阶层及其附庸文人的诸丑态,鲁迅的杂文,被人视为匕首。当“狂人”找到了“信仰”时,他开始与整个旧社会作毫不留情的斗争。
鲁迅设计的介绍苏联左翼文学的杂志封面章太炎晚年也耳闻目睹世风时局种种乱象,但他不像许多人那样,将这些现状归结于中国传统不适应西方政治与文化,进而开始批评中国传统文化,而是视此为中国历史演进中各种消极因素交织而成,在今日凑合呈现的结果。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晚年力倡“修己治人”之学的重要性。在章太炎看来,今日提倡“修己”之学,实为乱世里的救急之术,而非借此修身成德,优入圣域。因此他一反晚清之时对王学的批评,开始表彰后者的积极作用,认为服膺王学能使人一介不取,身处污世而有所不为,此乃居于今世所最应提倡者。此外,他揭出《大学》、《儒行》、《孝经》、《丧服》四部经典,在文章与演讲中对之极力宣扬。希望能让人们行有操守、刚毅英勇、超脱流俗,同时不忘故常,以礼持身,从敬宗收族出发,循序渐进,臻于对民族国家的热爱。而在“治人”方面,他主张应从中国历史本身的演进中来认识现状,并且目睹当时国步维艰、民族危机日益加剧,因此在许多场合提倡读历史,视此为致用之道。他主张读史应识大体,熟知历代政治社会变迁,以及疆域沿革梗概,通过对于历代史事的稔熟于胸,能够从中吸取足以为当下所借鉴与取法之处。
就这样,章太炎与鲁迅在对社会认识与解决之道上产生巨大分歧,他们后来基本已不相往来,原因就在于此。二人孰是孰非,尽可平心商榷。但“疯子”与“狂人”的精神,却永不磨灭。当面对世俗的漠视嘲讽、无人理解时,当身处困境而四面碰壁、蹇蹇独行时,是深感无助而气馁,还是不畏险阻而奋发,先哲精神不朽,愿与世之有心上进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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