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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为何提倡仁和孝:针对的是执政者,而不是百姓
曰仁曰孝
孔子生活在春秋时代即将结束的时候,《春秋》本身就是他编订的。孔子没有留下亲手写成的著作,他的主要言论被弟子们记录在《论语》和《孔子家语》中。这种言论体的形式,反而增加了孔子的传奇色彩,成为诸多“语录”式作品的鼻祖。
孔子在《论语》中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树立了儒者良好的形象,比如“子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公冶长》)。但也因为这些言论缺乏明确的背景,往往语焉不详,给后来的阐释者提供了很多发挥的空间。
“仁”在《论语》中出现了一百多次,可谓孔子思想的核心,这点没有疑问。孔子追求的“仁者,爱人”,具体来说就是不要打仗。他在《宪问》里举齐相管仲作为“仁”的典型代表:“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不以兵车”就是“仁”的直接表现。他的理想是:诸侯各国满足于已有的疆域,不要争夺别国的土地和人口,回归到他想象中的古典时代才是最好的,这叫“克己复礼”。
孔子像儒家思想中还有一项重要主题“孝”,就不像“仁”一样简单明了。虽然“孝”的提升和孟子、荀子等战国时代的儒家密切相关,但追溯源头,还是要从孔子(乃至更早期的思想家)算起。“孝”是儒家思想中最有争议的一项,尤其是被简化为“父母对子女的权威”之后。对“孝”的反思在古代中国就没有停止,最著名的莫过于孔子后代孔融的“父母于子无恩论”——后人却为孔融造了一则“让梨”的故事,使他成为“孝悌”的先进,不啻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孝”的观念在五四运动期间得到了最严肃的批评,可因为“孝”的可操作性是儒家道德中最高的(毕竟在和平年代,“仁”的境界很难抵达),其在当下也保留了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只要有一些“涤足”、“跪拜”的行为就能兼具各种美德。
然而,当“孝”逐渐成为一种快餐式道德速成的标志时,也让当代中国人陷入了越来越多的困惑。比如说,中国古人平均寿命仅及三十,远不如现代人的高寿;去世时未曾丧失劳动能力,行“孝”的基本条件都不完备。后人是如何将“孝”提高到如此崇高的地位,我们或者可以去问问孔子。
孔子的幸与不幸
孔子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他高寿,享年是中国古人平均寿命的2.5倍。但他也是不幸的人,35岁开始出游列国后,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没过多久就受战乱威胁。
孔子年轻的时候去过东周国,据说曾向周王室图书馆馆长老子“问礼”,结果周室发生“王子朝之乱”,勤王过程中,孔子见证了晋卿赵鞅的强势。35岁时,鲁昭公和国内三大贵族“三桓”首领季平子开战,孔子就东逃到了齐国。这和他推崇齐国管仲是很一致的。但齐国首相晏子对儒者意见很大,建议齐景公不要接纳孔子。孔子没在齐国求职成功,只好回家。这时赶上吴国正在北伐,灭了徐国,威胁齐鲁,连齐景公也不得不嫁女给吴王阖闾的长子,拉拢吴国。
孔子回鲁国待了15年,他的大部分弟子都是这段时间里收的,学问也是这段时间做的。50岁的孔子不但“知天命”,还准备“学而优则仕”。他刚当上大司寇,就被鲁国执政辞退了。但文献没说,这时吴国将伐鲁国。不过怎样,孔子此后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周游列国。这时他的寿命远远超过了春秋时人的平均水平。
在之后的14年中,孔子在卫国、陈国之间轮番出仕。晋国攻卫,他就和弟子们跑去陈国。楚国伐陈,他又逃往卫国。孔子之所以看重这两个国家,一是两国都很古老,很符合孔子的复古理想——卫国从西周开始就有,陈国据说是夏人后裔。他还挺想去商人后裔的宋国,可惜宋国人在他还没立足的时候,就把他赶跑了。
如果说孔子最悲惨的生活,不是在郑国时和弟子走失,被人称作“丧家之狗”,那肯定是在公元前489年,他从陈国去蔡国时和子路、子贡和颜回遇到的一段遭遇。这次又是吴国北攻陈国,《孔子世家》里说,陈国和蔡国让人“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可能是战争状态使然。这时的孔子已经63岁,是个十足的老人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三个徒儿相继对孔子这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人生诉求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怀疑,最后还是靠子贡去楚国搬来救兵,给孔子解围。
此后的孔子对从政有些心灰意懒,几年后回到鲁国。直到去世,没有再谋官职。倒是子贡成为齐鲁、吴越之间的外交大使。在鲁哀公十六年时,孔子以73岁高龄去世,两年前,他已经编不动《春秋》了,《春秋》到公元前481年结束。
孔子在陈绝粮图。“孝道”背后的隐喻
孔子的一生是颠沛流离的一生。他积极入世,希望通过参政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与他身处的宏大时代相互交织。
孔子身在山东半岛的鲁国,处在东亚人类迁移的交汇点上,沿着东部海岸线,吴国正在北进,破灭了孔子仕齐景公的可能。沿着黄河,晋国正在东压,让卫国无暇接受孔子的建议。而楚国沿着淮河的东北之行,让陈国也供养不起孔子一行。齐国被这三股势力压迫,时不时还要反弹到鲁国一下,让鲁国成为“四股”力量抗衡的“受气包”。这让孔子把“仁”——谁都不要攻打谁——看得无比重要。他以“仁”为代表的政治理想就是,希望各国都放弃侵夺他国的脚步,把和平带给各国。
那么“孝”是怎么回事呢?《论语•学而》里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因为《论语》没有上下文,“孝弟”是怎样成为“仁”的根本的,孔子没说清楚。可有一点我们明白,孔子的抱负是“学而优则仕”,所以他表面上说给学生的“大白话”,实际上是拐弯抹角要让学生传达给执政者听的。对 “孝”和“仁”的关系,孔子还有一个解释,“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意思是,守孝道的人是不会犯上的,不犯上也就不会作乱,就是“仁”——这也是说给执政者听的。
《孔子家语•王言解》还有一个证据。曾参问孔子,什么是成就王业的道理。孔子说了“七教”,头两条就是“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即“敬老、尊齿”,同时直接指向了“上”,也就是执政者。只有执政者先“敬老”,老百姓才能进一步“孝”。为什么执政者的“敬老”能促进“孝”,孔子没有进一步说明。
孔子特别敬仰的“仁人”帮我们揭晓了谜底。《管子•入国》解释了“敬老”。管仲当年提出治国的“九惠”,第一惠叫做“老老”(和孟子说的“老吾老及人之老”一个意思),就是“敬老”。“年七十已上,一子无征,三月有馈肉;八十已上,二子无征,月有馈肉;九十已上,尽家无征,日有酒肉。死,上共棺椁。……此之谓老老。”简单说,就是对七十以上的老人,留一个儿子养老,不要征发兵役、徭役,年纪越大,征发的待遇越优惠。死了以后,执政者还要提供丧葬。“老老”之后还有“慈幼”,具体是“有三幼者无妇征,四幼者尽家无征”。也就是,幼儿多的,让父母有更多机会养育。“老老、慈幼”合在一起,就是今日“敬老爱幼”的源头,而且这些都是“上”位者的事情,百姓一点责任也没有。
谜底揭开,孔子所谓的“仁”和“孝”延续了管仲的说法,都是针对执政者,而不是老百姓的。执政者别打仗,就是“仁”;仗打得少了,不用上战场的成年人有机会留在家中,赡养老人,照顾幼儿就能实现“孝”——仁是条件,孝是结果,缺一不可——“孝”其实是“仁”的隐喻形式。这是超过古人平均寿命两倍,一生颠簸,却从未享受“敬老”待遇的孔子,对“上”位者发自肺腑的呐喊。
孔子周游列国路线图孔子的遗憾
这个结论彻底消除了我们心中深藏的一个焦虑,中国人并不是不愿行“孝”的民族,以至于两千年来一直把“孝”挂在嘴边。孝养老人是人类的天性,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却是“上”位者剥夺了这种权利。频繁征战耗尽了成年劳动者的生命和赡养能力,让长者老无所依。“行孝”的充要条件,不仅要有“孝心”,还有更重要的一条:父(母)、子(女)同时健在。失去了家庭代际中的任何一方,“尊老爱幼”就无法实现,而这可以说完全不是普通人的责任,其责在“上”位者。
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子之间至少要保持三年的传承关系,才能称为“孝”。而诸侯用兵之际,根本无法坐等亲子关系的完善。这也就是孔子的政治理念无法见容于齐、鲁、卫、陈诸国的本质原因:诸侯们迫不及待地剥夺了普通人“尊老爱幼”的权利,这是百姓们本不愿放弃的。
孔子的一生,见证了吴、越北伐齐鲁;晋六卿在西避秦、东掠地的道路上,你死我活的拼杀。而齐国为抵抗吴越、晋国,日益倚重田氏、晏氏家族的力量;鲁国“三桓”也在外敌环伺的过程中咄咄逼人,所以才有孔子到哪儿都遇到打仗的局面。无论是进逼的一方,还是防守的一方,都心恨兵员不足,哪有机会怀“仁”,也无暇让百姓“敬老”。不过,不惜百姓人力、物力的“上”位者,也很快收到了下民的回应,姜氏齐国在抵抗吴越的过程中被田氏取代,晋国在秦国的冲击下,訇然分裂成了“三家”,宣告了“春秋”的终结。
不过,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空享高龄的孔子,的确不止一次用“孝”的隐喻,来追求他心中的“仁”。但他从未用“孝”要求过任何一位普通百姓,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不孝的子女,只有让壮年者失去“敬老”能力的“上”位者。而这种隐喻在两千多年以来,却被后人混淆了本体和喻体,变成了对普罗大众的道德枷锁,这是孔子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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