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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曾国藩的遗像有什么故事
九年前在网上见拍卖公司拍出《曾文正公遗象》,遂自图象与题跋入手,略征文献,做了一篇小考,而后又陆续发现不少材料,今谨择要补充,尝试说清画里画外的故事。
同治十一年二月四日,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逝世。消息传到北京,两宫太后与穆宗“震悼”,宣布“辍朝三日”。随后,或奉上谕,或由督抚奏请,清廷批准在他战斗和工作过的省份“建立专祠”,以志报飨。两江总督驻地在南京,他平生最大功绩则是率兵收复南京,以此,他在南京享受的“哀荣”尤为隆重。而在南京兴造的各类纪念性建筑,又以莫愁湖边的曾公阁最饶雅趣。
曾公阁不是独立建筑,绝无专祠的宏伟,不过在胜棋楼后借了一楹之地,供奉遗容,供游人瞻仰休憩而已。胜棋楼为纪念明代中山王徐达而作,曾毁于战火,同治十年,经曾国藩重修,遂成为他晚年与幕府宾客的游宴之地,所谓“裴令公之勋名,暇日常开宾宴;范希文之刚介,荒年不废水嬉”(陈作霖《可园文存•莫愁湖新建曾公阁记》)。正以此段因缘,设曾公阁于胜棋楼,不嫌其小,能得其雅。阁中有“华严庵,供中山王(徐达)卢莫愁及曾文正公三像”(黄协埙《锄经书舍零墨》卷一《莫愁湖》)。可惜,此阁早毁,今人不及见。幸运的是,阁中曾国藩遗像的摹本,今人仍能在拍卖网上看到(下称摹本)。
遗像真迹有不少人见过。同治十二年,周家禄(1846-1909)来游,赋诗云:“胜棋楼占好湖山,勋业湘乡伯仲间,亲拜相公忧国象,始知谢傅独萧闲。”(《寿恺堂集•莫愁湖》)光绪二年,奭良(1851-1930)来游,谓所见“壁绘遗象,轻衣缓带,气度萧闲”,正是对遗像的忠实传述。光绪十三年,阁遭水灾,经许振袆(1827-1899)重修,并书“江天小阁坐人豪”横匾。许氏出身曾国藩幕府,时任江宁布政使。匾有注文,云:“此姚惜抱诗以咏中山者,文正平日喜吟讽之,故书于此。”(奭良《野棠轩文集•记莫愁湖楼题联》)按,姚鼐字惜抱,是桐城派大师,为曾国藩素所宗仰者。诗,则谓《登永济寺阁寺是中山王旧园》,云:“中山王亦起临濠,万马中原返节旄。坊第大功酬上将,江天小阁坐人豪。绮罗昔有岩花见,钟磬今流石殿高。凭槛碧云飞鸟外,夕阳天压广陵涛。”据说,曾国藩尝手书此诗赠人,并加跋语,云:“惜翁有儒者气象,而诗乃多豪雄语。”(姚永朴《惜抱轩诗集训纂》卷六)民国二十年,阁再遭水灾,明年,经南京特别市政府重修。此后,则有日寇入侵之事,阁毁于寇,再未恢复。黄裳于南京光复后游莫愁湖,记乱后景致,云:“曾公阁没有了,遗像也不知何处去,只有一张照片还挂在胜棋楼中。穿了大布袍子,长髯垂拂,大有仙风道骨之意。”(《莫愁湖》)
但是,摹本与阁中所悬者是不是同一件作品呢?
摹本由吴云题签,署期同治十二年三月十六日。按,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晚号退楼,浙江归安人。他以擅书画、富收藏,著名后世。当时,他曾参与筹建中外会防局、迎淮军入上海及苏松减赋诸事,谋事深,用力勤,极得李鸿章郭嵩焘诸人的尊敬,他的生平绝不仅是美术家、收藏家可以概括的(俞樾《江苏候补道吴君墓志铭》)。图上有杜文澜孙振翮与陆恢的题诗,又有王屺的跋文。根据这几首诗文,再征考其他资料,可以尝试讲清楚摹本的故事。
杜文澜(1815-1981)是曾国藩的幕客和僚属,题画诗云“我幸从公十二年”,即指这段经历。又有陆恢(1851-1920)题诗,第二首云:“冷落双枫馆,终年积想劳。摹成新粉本,犹是旧风标。图岂凌烟写,魂凭宋玉招。瓣香私淑意,颊上补三豪。”自注云:“文正遗像向在平斋吴太守家,不知何时散落人间。”按,“平斋吴太守”即吴云;吴氏苏州居所有听枫仙馆,陆诗所谓“双枫馆”,殆即指此;云“摹成新粉本”,似谓此图为吴云据曾公阁中遗像仿作者。盖“粉本”者,依王绂《书画见习录》“摹拓前人笔迹以成粉本”之义,可知即为摹本。也就是说,阁中供奉遗像与吴家私藏摹本是二非一,尽管形式、风格一模一样。陆恢弟子王屺(字念慈)的跋文则谓:“曾文正公遗像,昔年在莫愁湖见之,沈雄英毅,游人无不瞻仰。此帧系退廔老人旧藏,未知是何名手所制?威仪棣棣,神采生动。”若然,更说明了摹本为摹本。又,薛时雨于光绪八年撰《莫愁湖志序》,谓:“(胜棋)楼成之明年,肖公(谓曾国藩)象其中,春秋祈赛。”按,曾国藩重修胜棋楼在同治十年,“明年”为同治十一年,也是曾国藩的卒年,其时,阁中已供奉遗像。而吴云题签时间为同治十二年。如此,几可确定吴氏所藏摹本是对曾公阁中遗像的摹本。亦正因为是摹本,用诸家诗文述及阁像之文字来覆按摹本,会觉得图画与文字完全对应。
还有一个证据,则是图画对图画的证据。光绪十七年《莫愁湖志》有一幅段镜江对遗像的摹本,与摹本比较,神态姿势完全相同。有趣的是,段本中曾国藩以左手“捻髯”,在摹本中则为右手。二者互为“镜像”。按,方熏《山静居画论》云:“昔人名画稿,盖以为粉本者,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绢素,以粉痕落墨,故名粉本。今画家多不用此法,惟朽笔为之。女工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此即“摹拓前人笔迹以成粉本”的具体操作手法。依法而行,原本与摹本的图案正是互为“镜像”。以此,似能再次证明吴氏所藏摹本是摹本。
此外,至少有三个版本与阁中遗像有关系。光绪七年,刘寿曾为友人所藏曾国藩手迹题诗,云:“装池袭锦绨,册端摹画像:鬚眉何秀伟,野服御巾氅。”(《传雅堂诗集•题陈蓉斋先生藏曾文正公墨迹》)按,据“鬚眉”“野服”的特征,说不定册页中的画像也是阁中遗像的摹本。光绪六年,南京人潘某嫌纸本不易保存(“惧缣素之易尽”),摹图上石(“摹镌贞珉”),此为石刻版(罗震亨《曾文正公石象赞》)。三山二水吟客撰《添修莫愁湖志》(光绪十五年刊)中有曾国藩像一张,跋云:“郡人绘公立像,寓盖世独立意。今改坐像,添入湖《志》。”此为坐姿版。
摹本的递藏情况,据图上钤印,可作大略说明。最初,这是吴云的私藏。约在清末,从吴家散出,转为金吴澜收藏(图右下侧有“金吴澜珍藏”印)。按,金吴澜(1820-1888),字胪青(一字鹭卿),尝入国藩直隶总督幕府,“专令清厘滞狱”,后经国藩举荐,以“颇能通知时事”,历任昆山武进知县。此后,摹本转入赵云舫之手(图右下侧有“云舫珍藏”印)。按,云舫(187l-1950),苏州人,尝任上海书画研究会驻会务总董。再后,便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1949年后,又有文化大革命,对这幅画来说,都是厄难。
虽是摹本,然原本已不知所终,照片也难得再见,摹本因而变得可贵。可喜的是,不论如何辗转,此图终能逃过劫数,复见天壤间,究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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