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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老牌上海人崇拜西洋,但仍保持中国嗜好
【编者按】
1934年,《新中华》杂志社以“上海的将来”为题征文,收到文章百余篇,茅盾、郁达夫、王造时、章乃器、沈志远、孙本文、吴泽霖、施蛰存、李石岑、林语堂等许多著名学者、文人撰文应征。编者从中选出79篇,辑为一书,名为《上海的将来》,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征文名为谈上海的将来,其实大多数人谈的都是当时上海的城市特性,正如本书序文所言:“上海的生活实富于变化与对比,有主人,有奴隶;有高等华人,有马路瘪三;有大量之进出口贸易,有大批倒闭之工厂与商店;对此富于变化与对比的上海生活,各人必可以其职业、家庭、生活、思想之不同,而各自具其特有之感想,或颂国际帝国主义之无疆,或咒民族资本主义之没落,或梦想金元铺路,或杞忧都市陆沉。”
本书作为上海近代社会生活史的一份史料,具有珍贵价值。私家历史将陆续从中摘选若干篇目,以飨读者。本文为第三篇,谈老牌上海人和买办阶级。
谁是上海的主人?
在银行家瞿荆洲眼中,上海的主人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老牌上海人,他们熟悉上海的一切旧闻轶事,表面上接受了上海的西洋化,实则骨子里保留了许多传统嗜好;另一类是买办阶级,他们崇拜并讨好外国人,对于中国传统和兴亡一概不关心,但却很迷信。上海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对文化教育的忽视,对西洋的崇拜,对国仇家恨的冷漠……上海的未来无需畅想,从点滴小事中就能预见。
瞿荆洲(1902-1992),黄梅县分路镇人,银行家、经济学家。毕业于日本东京商科大学。历任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协篡、湖北省政府建设厅秘书、江西省米业调整处主任、江西裕民银行副总经理、中国茶业公司江西办事处主任、福建省银行协理等职。
1949年与胡适、雷震等一起在台湾创办《自由中国》杂志,1953年参与创办台湾中原大学,还曾任东海大学教授,行政院外汇贸易番议委员会普通输入番议小组召集人、行政院顾问、一生为台湾经济起飞做出了杰出贡献。著有《会计学纲要》、《非常时期之金融》、《荆洲韵语自选集》、《黄梅杂记》等。
欲预测上海的将来,须明悉上海的现在。
我居上海,为时不久,对于上海的现在,还不十分明了;但是我曾得着了一个绝顶的好机会,和几个真正老牌的上海人聚首,他们的一席话;不特暴露了上海现在的真相,且可据以推定上海将来的命运。
所谓真正老牌的上海人,并不一定是上海的土著,他们是从外乡来的,他们初来上海的时候,南京路只有几家小店;新新公司那里,是一所什么新衙门,道路窄狭,仅容土车通过;跑马厅,那时候叫做“芦花荡”,低洼泥泞,乃一藏垢纳污之所;慕尔鸣路(编者注:今茂名北路,于1910年公共租界工部局筹建,1917年以外国人名命名为慕尔鸣路,1943年更名为茂名路,1946年改为茂名北路)以西,莽莽漠漠,人迹稀少。他们亲眼看着上海由荒芜而逐渐趋于繁华,曾亲身参加开发上海的工作。他们对于当代所谓闲人的嗜好和轶事侃侃谈来如数家珍。例如:上海第一号汽车的主人,曾经拒绝某外人以巨款来收买他那可作为古董的汽车;吟社的起源和射文虎对证古本之圈套;以及永安公司礼券销路远胜于先施公司,其理由是因为“永安”二字很吉利,而“先施”叶音之不大讨人欢迎。总之,他们熟悉上海的一切“门槛”和“掌故”。他们是上海的主人,什么新文艺、新思想、新杂志,办学堂等等,在他们看来不外乎到上海滩上混饭吃的一种勾当。你说他们迂腐吗?他们却崇拜洋人,他们的子弟大概多在洋行办事,是所谓买办阶级。你说他们洋化吗?他们却数典不忘祖,仍保持着浓厚的中国式的嗜好。他们谈到京剧,名伶之外,还提出许多票友;他们说,现在“花旦”人材太缺乏了,尚望这次来沪的某班中,蓄有后进,或可延剧祚于一线,否则……言念之下,若不胜唏嘘者。
接着他们谈了一件有关上海的将来的事。就是最近有几家银行招考练习生,有些大学毕业生都名落孙山,这里有二个原因:第一因为有的银行,名虽曰招考,实际上只要出股本若干,即可推荐练习生一名;其次则是因为人浮于事,粥少僧多,慢说是国内的大学生,就是出洋留学得有学位回来的朋友,仍找不到噉饭地的,也数见不鲜。有一位老牌上海,看破了这种玄机,他决定不让他的“少爷”上学,准备把这一笔从中学生出洋的教育费,储藏起来,等到“少爷”到了相当的年龄,即将此款挪作股本,若照那推荐练习生的数目推算,他的“少爷”可作襄理或主任。
这一段话,我认为是上海将来社会,经济,教育的一个恰当的法子。
最后我要说到所谓买办阶级。他们崇拜外国人,是和老牌上海一样的,上面已经说过。有所不同者,他们不喜欢京剧,只喜欢跳舞,不喜欢胡琴和鼓板,却喜欢披雅挪(编者注:英文钢琴piano的音译)和梵阿林(编者注:小提琴violin的音译)。他们对于外国人并没有正确认识,只以为外国人比中国人阔绰,所以他们遇事穷极奢侈,奢侈得连外国人也要发笑。他们看不起中国人,凡不比他们阔绰的,虽骨肉至亲,亦视同路人,可是他们却服从“相命”“合婚”等迷信。中国的兴亡,与他们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是住在租界上靠外国人吃饭,世界经济恐慌,他们不大开心,因为他们只拿“月薪”和“佣金”。他们也是上海的主人,上海是他们毕生滋长的场所。
上海的现在如此,上海的将来可知。 上海的将来一定会没落?
与地理学者葛绥成相同,历史学者郑师许也不看好上海的将来,甚至认为“一定是没落的”。他从自己的观察出发,以建筑物、统治权、战争史、交通史四个角度阐述了理由。
郑师许(1897-1952),东莞人,原名郑沛霖。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历任国立交通大学、暨南大学、大夏大学、中山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和省立勤大学等校教授。
旅沪十年间,他曾与翟俊千等创办建设大学。抗战胜利后回粤,在中山大学历史系开设明清史课,并筹办东莞旅省中学。主要著述有《中国金石学概论》、《四部书斋文录》、《铜鼓考略》等。
我今天早上到交通大学授课的时候,接到了新中华杂志社的一封征文启事,拟定了《上海的将来》这一个题目,要我说几句话。今天又遇见该社的编辑周宪文先生,讨论了一番。我以为上海的将来,一定是没落的。一般上海迷的朋友,请千万不要动气,待我慢慢地将我的观察所得的理由说了出来,请大家平心静气地去想一想。
一,从现在的建筑物上的观察出来
上海的投资者因为近几年来工商业不景气的原故,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地产和建筑上,于是新式的建筑日高日大,尤其是以经营公寓者为多。可是这样的房屋越高大,一般的平民越居住不起。南京路有如许的待租的空房子,就是上海没落的征兆。结果便成为一九二三年时的香港,有大部分的房屋没得人住,有大多数的人没得房屋住,而睡在马路两边的Sidewalk上。
二,从上海统治权的不统一上观察出来
上海本来已经有了一个特别市市政府,再来一个公共租界工部局,又来一个法界工部局,甚至有所谓的三不管的地方;行政上这样的不统一,于是上海便成为一个退伍官僚、阔人、流氓、盗匪、反动分子、金元的企图者、挣扎生活的农村逃命者等等的漏薮,大营其投机事业与享乐生活。加以近年来帝国主义者倾销政策的成功,我国工商业的日趋崩溃,将来的上海势将成为现在的澳门,将专靠那嫖、赌、吸、吃等不生产营业,以苟延它的残喘,我们只是看看在百业停顿的环境中,加速地开张着许多食物店、彩票店等等,便可预测它的将来。
三,从过去的战争史上观察出来
一二八以前的宝山路,可算是华界的八仙桥。今日我们试张目一看,满眼颓垣断壁;一九三六年太平洋上必然发生战争的话,如果属实,则黄浦江一带的高楼大厦,势难逃出东方图书馆的命运。
四,从我国的交通史上观察出来
犹忆宋室南渡以后,杭州成为最大的商埠,事见马哥博罗(马可波罗)中国游记;又其时,松江的华亭也为互市大港,宋孙觌鸿庆居士结集三十四,《朱公墓志铭》谓:“华亭踞江瞰海,富贵大家,蛮商舶贾交错于水路之道,为东南一大县。”其后均以其江流渐隘,商舶遂以远移。今者黄浦江日益污浅,显然是一种事实。只要看我们大上海的运动,市中心区移至密迩江口的江湾一带,就是预想租界没落的一个实在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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