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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一帝”拿破仑:我的形象我做主
雨果说:“失败反把失败者变得更崇高了,倒了的波拿巴仿佛比立着的拿破仑还要更高大些。”世界近代史上,很少有人像拿破仑那样同时收获如此多的赞美和诋毁,也很少有政治家和军事家能像拿破仑那样逃脱“成王败寇”的法则。
拿破仑战争的胜利者,无论是坚忍不拔的威灵顿元帅,纵横捭阖的梅特涅首相,还是号称欧洲救世主的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他们在后世的名声和影响力都没有超过手下败将拿破仑。这种独特的现象在西方被称为“拿破仑神话”。神话的诞生不仅源自于后人对拿破仑军政才干的仰慕和追述,也来自于拿破仑本人对自身形象的塑造和传播。从这个角度来说,拿破仑不仅是军事家和政治家,还是一个优秀的宣传家。
共和国的军事天才
1796年担任法兰西共和国意大利军团司令时,拿破仑就对个人形象的重要性有所认识。他亲自审定军团分发给士兵的刊物,要求战报突出司令官的特别才干。
除了文字宣传,拿破仑还和随军画家保持友好关系,借画家的笔下工夫提高个人名声。格罗的《拿破仑在阿尔科莱桥》就充分体现出拿破仑的这个目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拿破仑手持宝剑,神态镇定,面部立体的线条透露出军人的坚毅精神。他身着蓝色戎装,腰系红白双色带,表达了拿破仑对共和国的支持和热爱。这幅画和意大利军团的战报被一起送到巴黎,让法国人见识了这位年轻的常胜将军的忠诚和勇敢。拿破仑从此踏上了通往魅力领袖的第一步。
格罗笔下的《拿破仑在阿尔科桥》1799年的雾月政变使拿破仑当上了新政府的执政官,进入了法国政治权力的中枢。但是,此时拿破仑还未能获得全民的爱戴,也未能立即建立起独裁的权力。在坚定的共和派和顽固的保王党人面前,拿破仑甚至成了他们共同讨伐的对象。共和派盼望拿破仑像古典时代的英雄那样重建共和制度,而保王党人则期待他接回波旁王朝继承人路易十八。为了阻止拿破仑成为新的国王,保王党人于1800年圣诞节在巴黎发动了对拿破仑的刺杀。这次刺杀虽然没有成功,却被时人看成是法国版布鲁图斯反对僭主凯撒的英雄壮举。面对如此局面,拿破仑采取了雷霆手段,用军事法庭和警察密探来对付无处不在的不满分子。
从政治家到“准皇帝”
拿破仑深知刚柔并济的道理,在镇压反对者的同时,开始了新的形象塑造工程。对大多数法国民众而言,新的执政者是否有才干,社会的稳定和经济的发展才是头号大事,他不能仅仅依靠历次对外战争中所树立的英雄形象来维系法国人的忠诚。因此,拿破仑一方面切实改革各项制度,提高行政效率,另一方面还向法国人展示自己在军事才干之外的治国能力。
雾月政变后集中创作的有关拿破仑政治家德行的油画于是,将拿破仑塑造成勤于政务的政治家成为这一时期宣传的重点。拿破仑订购了许多画作,画中常常身着象征尊贵身份的红色官服,要么在签署法令,要么在检查地图,要么在起草法案。这些画作无不展现出他操劳国事的一面,强调他聪明而且精力充沛,是一名优秀的政治家。
为了让更多民众欣赏到这些油画,内政部长夏帕塔尔下令,法国所有城市必须用拿破仑处理政务的画像来装饰市政府大厅。大革命后的市政府是法国重要的基层单位,不仅是市民办理日常事务的必去之处,还是节日庆典的举办场所,因此,在这样的公共空间挂上以拿破仑勤政为主题的画作,不仅向地方官员展示了最高长官的品质,也将拿破仑的光辉形象植入到了普通市民的心里。
执政府时期,拿破仑将宣传重点放在治国能力上,并不意味着他会忽略展示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以大卫师徒为代表的画家继续创作拿破仑的戎装肖像画,但油画传达的内涵却发生了变化。
大卫名作《跨越大圣伯纳山口的拿破仑》大卫名作《跨越大圣伯纳山口的拿破仑》,画于1801年,再现了拿破仑率领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粉碎第二次反法联盟的场景。身着黄色斗篷,骑在骏马上,右手指向天空,在阴沉的天气和险峻地势的衬托下,拿破仑宛如古典时代的英雄。众所周知,大卫将真实的场景做了极大的美化,驴换成了马,军大衣换成了黄斗篷。然而,比这些细节美化更意味深长的是画面中拿破仑的整体形象——这种形式的骑马肖像一直被认为是皇帝或国王的专属。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马上沉思录》的作者——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更可以在欧洲近代著名君主路易十四和彼得大帝的画像或雕像中看到。此外,虽然整幅画色彩鲜亮,但是作为共和国象征的红白蓝三色却消失了。
皇帝式骑马肖像的出现和共和寓意色彩的消失都说明,共和制度已经无法约束拿破仑不断强化的个人权力了。虽然还未加冕称帝,但他已隐然以欧洲杰出帝王的后继者自诩了。而大卫不仅凭这幅画赢得了名声,更深得拿破仑的欣赏,获得两万四千法郎的巨额报酬。
1804年对于拿破仑是戏剧性的一年。上半年,保王党人勾结英国和部分法国将领企图颠覆当时的法国,国内外形势骤然紧张起来。然而,法国军队却提出拥戴拿破仑称帝,以便巩固法国革命和扩张的成果。经过参议院的表决、公民投票和在巴黎圣母院的加冕礼,拿破仑从法兰西共和国终身执政变成了法兰西帝国的皇帝。
此时的拿破仑已不满足于对欧洲帝王的模仿,而要建立起自己独一无二的形象。这不仅是野心使然,也是他面对帝位合法性不足的无奈之举。和其他动辄绵延千年的古老王朝相比,一个科西嘉小贵族的儿子有何资格登上皇帝宝座?重视正统原则的欧洲贵族纷纷蔑称拿破仑是僭主和政治暴发户。
在拿破仑皇帝的授意下,大卫的弟子安格尔通过《皇座上的拿破仑一世》形象地展现了他对皇位合法性问题的构想。画中的拿破仑肩披白鼬皮披风,身着红色皇袍,端坐在镀金的宝座上。从头顶上象征罗马皇帝荣耀的金色桂冠开始,画家给每件装饰都赋予了象征意义,用来构建从罗马到法兰西帝国的历史源流。
安格尔画作《皇座上的拿破仑》红色皇袍上遍布的金蜜蜂是墨洛温王朝克洛维——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蛮族国王的标志。这个标志早已失传,考古学家于1653年在小城图尔奈意外发现克洛维之父希尔德里克之墓后,金蜜蜂作为墨洛温王朝的象征才得以明了。而墨洛温王朝之后的加洛林王朝则体现在拿破仑右手中的权杖上。这个权杖实际上是14世纪查理五世为纪念加洛林王朝的查理大帝而造,顶端有查理大帝微型雕像。在找不到加洛林时代的帝王礼器的情况下,拿破仑只得以这个权杖象征帝位的沿袭。
大概拿破仑也对冒牌权杖不放心,干脆又仿制了查理大帝的宝剑,佩戴在左腿外侧,既强化查理大帝继承人身份,又凸显军事统帅地位。而拿破仑左手所持的人手形权杖则是圣徒国王圣路易使用的司法之手,象征着最高司法权力。最后,拿破仑脖子上佩戴的那串巨大的金色大链章则是他创立的功勋精英集团——荣誉军团司令的象征,表明他是法国各界精英的领袖。
中世纪德国画家笔下的查理曼,他右手持剑,但是左手并没有“查理曼之杖”。拿破仑这一身不伦不类的佩戴讲述了欧洲近两千年的帝王史,通过画家的巧妙安排,拿破仑皇帝被塑造成欧洲历史上众多皇帝和法国国王的继承人,而拿破仑帝国也成为欧洲和法国历史的唯一归宿。
“千古一帝”的形象激化了拿破仑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矛盾,后者一直以罗马皇帝和查理大帝正统继承人自居。于是,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一举击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迫使后者放弃帝号,并解散了长达850年之久的神圣罗马帝国。仇视法国的英国首相小皮特得知奥斯特里茨战败后,喟然长叹道:“卷起这幅欧洲地图吧,十年内它不会再有用了。”法兰西帝国独霸欧洲大陆的格局就此确立。法国元老院为拿破仑献上伟人称号,这个称号在法国1500年的历史中仅有四位君主拥有(另三人是威临欧洲的查理大帝、太阳王路易十四、结束宗教战争的亨利四世)。
形象塑造手法的多元化
奥斯特里茨战役后,时人对拿破仑的歌颂和崇拜达到一个新高峰。然而拿破仑并不满足,他盼望有伟大文学作品问世,将他的光辉形象永存于文字中。虽然诸多二流三流作家为其歌功颂德,但当时法国大多数一流作家并不愿意像画家大卫师徒那样用作品换取金钱和恩宠。
拿破仑最后还是通过艺术家继续他的形象创造之路。他在卢浮宫举办沙龙、画展,让画家展开歌颂皇帝的美术竞赛。1810年,十年一届的艺术大赛成为拿破仑形象战略的最高峰。
虽然油画可以让拿破仑的形象长久流传,但油画笨重而昂贵,只能为经常参加沙龙和画展的少数人欣赏。为此,从雾月政变开始,拿破仑就利用法国发达的奢侈品工业将他的形象小型化、便携化。仅著名的色弗尔工场在他称帝前的短短四年就生产了385件拿破仑戎装半身像,1242个印有拿破仑头像的奖牌。1804年拿破仑称帝后,以皇帝或皇帝夫妇为主题的餐具、灯饰、家具等用品和饰品畅销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拿破仑的形象就此走入了千家万户。
形象的成与败
拿破仑的形象历经十余年的精心设计和发展基本稳定了下来,主要包含三个方面:首先,他是英雄般的征服者,但同时爱好和平,所有的战争都是那些好斗的国王和不公正的人发起的。其次,他是教化者,给法国的卫星国施以恩惠,将他们从蒙昧无知中拯救出来。第三,他是立法者,为法国人和欧洲人的幸福而服务。总之,拿破仑是凯撒,是查理大帝,还是查士丁尼,是他们所有优点的综合。
拿破仑的形象战略成功了吗?因为时人和后人对他的两极评价,这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拿破仑作为军事天才和贤明政治家的形象不仅得到其臣民的认可,还获得政敌和反对者的敬仰。但是,拿破仑把自己打造成“千古一帝”,以期波拿巴皇朝持久延续的努力基本落空了。拿破仑皇帝不仅无法获得欧洲君主国的认可,连他信任的元老院也先后两次为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铺设红毯。所以,拿破仑感叹,路易十四即使打一百次败仗还是国王,而他只要失败一次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拿破仑精心塑造的形象伴随古典主义名画、家具和装饰品等流传到了后世。这不仅构成拿破仑三世建立第二帝国的部分民意基础,更激发了无数史家、作家和艺术家对他的形象进行再创造。拿破仑说过,世界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刀剑,一种是精神,在刀剑与精神的较量中,刀剑总是会被精神战胜的。拿破仑的军功和帝国早已被滑铁卢战役埋葬,但其个人魅力却经久不衰,这要归功于他的宣传天才。
1809年在伊利里亚地区发行的纪念币,以拿破仑头像为主题,此后该地区货币均照此式样铸造。(作者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法国史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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