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小帅：从讲故事的角度，《闯入者》不比《速7》差

电影《闯入者》中，吕中演“老邓”。

        王小帅导演的电影《闯入者》可能聚集了内地最会演戏的一批“戏骨”，在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吕中饰演空巢老人“老邓”，冯远征饰演正统而迂腐的大儿子，秦海璐饰演牙尖嘴利的大儿媳妇，秦昊则饰演更为灵活与自我的同性恋者小儿子，每个人的表现都可圈可点。

        这部从去年9月起在国外各大电影节已经转了一圈的电影，终将于今年4月30日在国内上映。

        《闯入者》讲述了一位陌生的神秘少年，闯入独居老人老邓的生活，引发了一系列离奇事件，尘封的往事逐渐浮出水面，引出了电影罪恶与救赎的主线。

冯远征演大儿子，秦昊演小儿子。

“王小帅最商业的一部电影”

        有观众评价，《闯入者》的故事性很强，可以被看作是“王小帅最商业的一部电影”，但王小帅本人表示，“悬疑片”只是一种元素。影片后半段回到熟悉的“自传体”风格，结尾的开放式处理，都是“最王小帅”的手笔。

        盘踞在现实上空的历史幽灵，人与人之间的闯入和被闯入关系，是《闯入者》后半段讨论的焦点，王小帅说，《闯入者》想传达的态度是：“我们应该停下来想一想，生活的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是不是失去了过去很多美好的地方，去理清去反思，才会对未来有更清晰的判断，而不应该一味‘向前看’，不应该选择健忘。”

        电影的宣传曲是民谣歌手李志专门重新编曲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在王小帅看来，这也是一次成功的“闯入”，“他的音乐透着淡淡的忧伤，不是声嘶力竭的怒吼，但会让你的内心突然触动。歌词里与母亲的关系，和在一个真实世界里寻找自我的主题，与电影本身都无比契合。”

        王小帅还强调说，此次电影的公映版本和影展放映版本相比，是非常完整的，“只拿掉了一些枝桠的东西，目的是让剧情更加紧凑。”

秦海璐在电影中演的是牙尖嘴利的大儿媳妇。

“自己的人生也像是闯入者、被闯入者”

        王小帅本人拥有动荡的生活经历。他出生在上海，四个月后随父母响应号召，去了西南三县的贵州，在一个聚集了东北人、上海人、北京人等等的封闭环境里长大，安居在自己的“小王国”里懵懂观察外面的世界，偶尔得到获准去苗寨赶集的机会，便是他整个的童年记忆。

        当王小帅已经把自己当做贵州人时，又因为父亲的一纸调令，举家搬迁去了武汉，“离开了心仪的姑娘，离开熟悉的朋友，去了陌生的城市”。再后来，王小帅在武汉学习绘画，考去北京中央美院附中，大学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在北京度过了整整八年。

        大学毕业后，王小帅被分配到福建电影制片厂，火车开了三天三夜，“看着一路景色越变越陌生，简直像开到了越南，曾经动过跳车回家的念头”。后来，因为一直苦于没有拍片机会，王小帅终于在一次北京领导来视察后对自己所处的状态彻底死心，偷偷打包好行李，独自“惊心动魄”地逃回了北京，后来，回到北京的他借了钱拍了电影处女作《冬春的日子》。

        他的生活经验就是一层一层不断被新的颜料粉刷，现在，操着一口“洋泾浜”上海话，同时又懂贵州话、武汉话，还能讲字正腔圆的京腔的王小帅，觉得自己的身份也像一个“闯入者”与“被闯入者”，这也让他养成了凡事喜欢“靠边”的心理状态，永远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占据焦点的主流：“在北京我也住在四环外，如果再热闹下去，估计要搬到五环外了。”

导演王小帅

【对话】

“我们的父辈是最典型的中国人”

        澎湃新闻：你的电影一直具有“自传体”性质，“老三线建设”三部曲里，《我11》是孩童视角，《青红》是青年视角，《闯入者》是老年视角，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完整吗？

        王小帅：开始做《闯入者》时，并没有很清晰它是“三线”题材，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中国在进入老龄社会，我们的父辈面对中国天翻地覆的变化是适应不了的。《闯入者》的前半段一直在展现日常生活的琐事和矛盾，比如“老邓”把家里的灯泡换成节能灯，出门拔电源省电，都是我们父辈常见的生活习惯。

        《闯入者》表达的是中国家庭关系的紧张、几代人彼此的“闯入”、社会变化给老年人带来的影响。不管是个人也好还是国家也好，都不是凭空孤立而是有历史根源的，我们永远是活在同一个时间轴里面。

        澎湃新闻：电影女主角吕中老师1958年分配到河北省话剧院工作，也曾和农民一起上山下乡，并且在1973年回归北京，创造角色时是否也包含了她的个人记忆？

        王小帅：吕中老师经历过中国这些年所有的政治运动和社会变迁，电影里贵阳老三线工厂那些老人的生活状态，她也非常能够感同身受，社会环境和精神面貌是有共同记忆的。我们的父辈是很独特的一代中国人，也是很典型的中国人，他们生于解放前长于解放后，从青春期到中年到晚年，有双重甚至多重的人生体验。

        电影里，“老邓”这个老太太的“作”就特别中国人，很多90后看了，也会想起自己的奶奶、外婆、妈妈，她们习惯以自己为出发点，以爱的名义硬性“闯入”人家的生活，破坏了人和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这是我国邻里家庭关系之间很大一个特点。

        澎湃新闻：“闯入者”这个名词，具体代表哪几个层面的闯入？

        王小帅：“闯入者”不仅是物理上的闯入，也象征着一种思想的闯入，这种闯入也是我们人人都会遇到的。比如父辈在很小的时候，思想是被一种教育模式闯入的，形成了这一代人的行为模式，之后我们看到父辈对儿子的物理闯入，离不开思想和观念形成前的闯入，是互相闯入的过程。随着社会的迅速发展过程，闯入的层次也越来越多。

王小帅给演员说戏。

“仇恨并非只能以暴力化解”

        澎湃新闻：“神秘男孩”和老邓的一场“床戏”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在这部基调写实的戏里，这显得很超现实，电影的宣传点是犯罪片，悬疑元素是出于商业考量吗？

        王小帅：观众无需抱着“悬疑片”的角度看故事，《闯入者》是一部剧情片，最大的看点还是故事的推进和解谜。通常的悬疑片只讨论谁杀了谁，很无聊，我喜欢的故事是最后的三分钟充满力量，所以我的电影结尾往往很关键。

        《闯入者》的主角老邓作为一个独居老人，天天疑神疑鬼，因为她有心魔，接到骚扰电话肯定会有一种紧张心理。“神秘男孩”爬到老邓的床上，通过象征性的占有来完成他的暴力，这是我在整个电影里最喜欢的一段戏。

        通过人物关系，我想传达的是，仇恨在表面看来需要用暴力报复，需要用诅咒吸引心中的愤怒，但是，可能真正见到让你仇恨的对象时，想象中的情绪却通过时间和空间消亡了。

        澎湃新闻：《闯入者》选择了戛然而止的结尾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和解”，为什么？

        王小帅：为什么电影这样开放式的结尾，是因为这个电影在这一两年做出来，我所担忧的中国的很多问题还存在。问题是掩盖不了的，如果现实社会状况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比如，所有人都意识到我的脾气不好我要改，空气污染我要改等等，当所有的一切都好转时，大家对未来的发展才会更有信心。

        澎湃新闻：“老邓”的角色可以看作受害者，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也是一个加害者，个体和历史的闯入是互相的，而你的处理看上去是比较冷酷的。

        王小帅：我觉得我的态度确实已经在电影里面了，你看到的内心忏悔和摇摆、冷、狠、自私的底线是呈现在电影里面的，我的结构和处理已经有了态度，解读上可以有更多的态度。

“面对历史不应该一味健忘”

        澎湃新闻：电影的英文名是《Red Amenesia》，直译为“红色健忘症”，电影一直在强调的是现在和过去之间的纽带，你怎么看待历史的“健忘”？

        王小帅：电影里，因为这个家庭背景的特殊性，老邓过去的某些行为导致了家庭现在的状况。《闯入者》想传达的态度就是，过去的一切不应该被忘记，我们应该去总结，我们生活的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是不是失去了过去很多美好的地方，应该停下来去想一想，去理清去反思，才会对未来有更清晰的判断，而不应该一味地“向前看”，一味地选择“健忘”。

        澎湃新闻：这些年，国内艺术院线的数量在增加，观众参与度也在提高，比如上海的库布里克电影回顾展某些场次一票难求，这能否证明国内文艺电影的市场变好了？

        王小帅：我认为认知层面确实越来越好，人们不再觉得艺术电影是洪水猛兽，处于金字塔尖、晦涩难懂，也希望在看电影时有自己的智力参与。但是，不能说市场已经变好了，只是这个话题在被主流市场、管理、发行、制作方关心与谈论，毕竟，电影公司不能不停拍“高潮片”，也需要注入多元性。

        其实，目前进入到市场的电影并没有准确的艺术、商业之分，都是乱丢进来的，即使有艺术院线存在，特别艺术和特别地下的电影，还不太可能浮出水面。未来，市场变化还需要跟上认知变化，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还差得比较远。

        澎湃新闻：有评论说，《闯入者》是你故事性最强也最“商业”的一部电影，对上映后的票房期待如何？

        王小帅：《闯入者》本身确实很有故事性，我以前的电影可能更多传达的是一种状态，但即便是状态，我也希望状态不是散的，底下有暗流涌动。“五一档”是个比较丰富的档期，有大片也有文艺片，我认为《闯入者》会给市场注入一个全新的可能性，主流媒体和观众有一套审美习惯，我特别希望观众在去看大片的同时也尝试一些其他类型的片子，《速度与激情》看完其实也就那样，从讲故事的角度说，我的电影真的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