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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生死 | 我们失去思考死亡的能力了吗?
【编者按】
人类生存于地球一隅,赋予我们生命以意义的不仅是对死亡本身的害怕,还包括肉身湮灭带来的无边恐怖。如何看待死亡?《哲学家死亡录》的作者西蒙·克里切利向我们呈现了一种哲学式的死亡理想。正如西塞罗所说:“探讨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哲学思考就是为我们的死亡做准备,为死亡提供训练,并培养一种面对死亡的态度,即在不为来生提供许诺的前提下去直面肉身湮灭的恐怖。
4月10日,历史学者成庆对话经济学者梁捷,他们将从《哲学家死亡录》中所列190余种哲学家“死亡史”谈起,深入探讨哲学、宗教、社会、文化等多重维度影响下的生死观。以下为澎湃新闻摘录的部分对话。
成庆:我们失去了思考死亡的能力
佛教的生死观
《哲学家死亡录》这本书是谈死亡的,我很纳闷今天会有这么多人会对死亡感兴趣,因为传统来说中国人包括华人世界对死亡这个问题其实是比较回避的。我在大学里给大学生讲佛教,在佛教里面你首先要知道“苦”是什么,最大的“苦”就是死亡。那年轻人对死亡是没有感觉的,即便有长辈故去,他们也不会对死亡有特别的敏感。
我在大学了已经教了两千多个大学生,给他们上佛教通识课,我发觉要打破他们那种“死亡就是黑暗的”“死亡就是什么都没有”观念非常非常难。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很迷惑。我觉得如果没有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你的生活是很难安顿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世俗化的生活完全可以安顿他们的生命,难道生命就是那么简单吗?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会发现死亡是我们最不能回避的问题,但我们很难为它做准备。就像刚才说的,很多人认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用再纠结任何问题,但事实上不是的。当死亡问题不能解决时,很多问题都不能解决。
佛教认为死亡不是黑暗深渊,假如说死亡不是黑暗的深渊,我们的人生要怎样去重新安排?比如你们都曾经历过胶州路大火,对不对?大火之后当时有一个纪念活动,我当时留心观察过,参加悼念活动的人,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悼念仪式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是“合掌”,大家都知道“合掌”是佛教里一个的动作;还有一些人不知道怎么样去表达态度,所以就是“鞠躬”,那这个也可以理解;还有一些人,我在现场看得出来他们有点手足无措,因为在他们的人生经验中可能从来没有那么贴切地面对死亡的场景,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死者。我想,今天中国人对死亡已经没有任何仪式感,也不知道死亡在我们的观念中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死亡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到底产生什么影响。
中国传统的死亡观其实非常多元
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我们从中学到的一个有益的经验就是:不能只看死亡的表象,还要看死亡背后的深层原理。这个原理,我想没有比佛教可以提供更多的经验和理论了。比如说,今天医院衡量死亡的标准是“脑死亡”,但是你看在佛教信仰比较浓厚的地方,比如说台湾,我曾经去台湾寻访过三个月,他们最常见的一种讲法叫做“死后助念”,如果说这家人是佛教徒,有人死亡之后,马上会请修行较高的居士或者出家人到家里去念佛,那你可能觉得很奇怪,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念佛?事实上,在和他们深入接触后,我发现在那个圈子里面关于死亡体验的看法和我们平常的观念完全不一样,比如说他们会有很多神奇现象的讲法:有光会来、身体会变得柔软或者长时间不会腐化。我们会发觉台湾的佛教徒会表现出那种对社会的热情度,是大陆人所不能比拟的。然后你仔细去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很简单啊,我知道我怎么来的,也知道我死后的目标,那我觉得就应该把这些经验去分享给他人。”
其实我个人真正对佛学感兴趣的开端就是因为死亡经验的复杂性,中国传统生死观是很丰富的。我以前给学生列举过儒家、道家、传统无神论和佛教等等的生死观,你们的父辈、祖辈的生死观应该来说是很多元化的。我有个学生说他父母都是信佛的,那怎么样是信佛呢?每天在小房间里念佛经,定期去寺庙给祖先做法事等等,他们那代人虽然不懂得理论,但他们有一个很朴素的观念:人是会轮回的,或者说人死后会复归一个自然主义的源头。像我的家乡那里的生死观就是很道家的,庄子讲他太太死后,他“鼓盆而歌”对不对?我真的在我们那里看到“鼓盆而歌”,拿着某种乐器围着棺材跳舞,那你就可以想象生死观在中国来说本来是很丰富的。儒家也是这样,曾经有个人请教王阳明说,你怎么面对死亡?王阳明说,坦坦荡荡面对死亡,可见儒家对死亡也有很坚毅的一面。说藏传佛教《西藏度亡经》认为人死后不是一切都消失了,而是“中阴解脱”。禅宗也有不同的解释,禅宗经典著作《五灯会元》里面有一个故事我印象挺深的,有一个五台山的邓隐峰禅师,他的死亡就很有意思。有一次他问学生,你们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有坐着死的,有躺着死的,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倒立死的?学生说,从来没见过。然后邓隐峰就给他们表演倒立,然后他就死了。我们不管这个故事的真假,首先他能控制自己的死亡,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达到生死自如、预知生死的境界,对佛教的掌握才算到一定程度。
都市人群把“死亡”这个问题搁置了
今天中国这种物欲主义的昌盛,大家觉得死亡是一种幻灭,为什么不趁人在世时尽情享受呢?因此死亡其实会影响到你对生命的态度,你能不能理解死亡真正的内涵决定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如何面对家人、面对社会、面对整个人类。
但是你会发现今天的都市人群把“死亡”这个问题搁置了,都市人忙于各种欲望刺激。现代科技产品的一个目的是让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两秒钟刷一次微信,它让你的心黏着在这个东西上面。古代人没有微信啊,于是他们就会说:好无聊啊,我们现在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吧。那现代人不用思考吗?我们是从阅读纸质书过来的,我们发现爱阅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长时间延续在一个有逻辑、有系统的思考上了,所以我面对的大学生几乎都是碎片化的思维。你不能给他们布置看书,只能布置什么作业?看看纪录片而已。这也就导致我们今天的思维习惯对死亡问题已经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
我近年来在江浙一带的寺庙走了走,我发觉无论是寺庙还是佛教团体,对于死亡的重新实践和探索其实已经在社会层面重新开始。比如说现在很多有钱人都喜欢去寺庙,他们没有“修行”这个观念,但他们至少会把死亡当做一个问题来看待,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是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中国是一个蕴含希望又很容易让你失望的地方,在江浙一带你会发现短短数十年间,江浙以前有名的禅宗道场、天台宗道场复兴之快,让人惊讶;但是你又突然觉得在这个国家,对于这些严肃问题的看法被压制得那么厉害。大学的正统教育里面没有生命教育,每年都会听到大学生自杀跳楼的事情,前几天人大死了一个学生,我是华师大毕业的,华师大以前有个“自杀圣地”文科大楼。但这些关于死亡的事在校园里反而都已经成为段子了,大家会觉得“哦,今年还差一个指标”,其实这些问题的结果不应该成为段子,而是应该成为一个起点。
梁捷: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独一无二的
哲学家如何思考死亡?
每个人其实都没有死亡的经验,只有很多间接经验,看到或者听到身边人的死亡。而且死亡的过程非常复杂。很多学者可能对这个问题可以说得头头是道,等到自己的面对死亡的时候,这些学问和看法是不是准确、是不是有用,就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了。就像美国的傅伟勋教授,他本来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中国哲学教授,学术也做得特别好,风光无限,本来也没有想过做死亡学研究。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始研究和正视死亡这个问题。类似的例子我们可以想到很多。比如说著名的哲学家熊十力,他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批评佛教,或者用儒家来阐释佛教。有和他接触过的学者说,熊十力到了晚年临终时候变得非常恐慌,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拼命地念经试图弥补。
不同的哲学家面对死亡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说《哲学家死亡录》里提到的法国哲学家德里达,他知道自己只有两年生命之后,他做了一件事情,拼命找世界上一流的哲学家和他对话,尽可能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观念通过对话传递下来。又比如著名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托尼·朱特,他患有一种身体会逐渐僵死的不治之症,当他知道自己时限不多后,努力通过口述的方式让自己的想法能尽量保留下来。还有一类哲学家采取不同的方式,比如说和德里达齐名的德勒兹,发现自己做不了更好哲学的时候,推开窗户纵身一跃。英国哲学家边沁,他要求自己死后把尸体做成木乃伊,放在学校里面,现在仍然放在英国UCL大学里面,很多去UCL参观的人碰到重要节日还有机会看到边沁的木乃伊。边沁是一位彻底的功利主义者,他觉得人死了以后唯一有用的就是做成木乃伊给大家看看。
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本书对我和我的朋友影响很大, 哲学家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那本书一开始就引了加缪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还不去自杀。在加缪和刘小枫看来,活着本身不说明什么,需要解释的是你为什么活着而不去自杀。包括像尼采也说过嘛,我们整个人生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完全自己控制的,真正可以控制的也许就是自杀,所以死亡就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
他者的死亡经验
我自己的感受是像非洲和部分地区的印度人民,他们的死亡率非常高,平均寿命只有三十来岁,可他们面对死亡都是非常坦然的。可能是受到印度教的影响,我在印度考察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印度人,对死亡其实都挺坦然的,他们觉得你早上出门并不能天然地保证你晚上就能平安回家,生命有可能随时随地终结,特别是在这种天灾人祸不断的地方。其实我们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和古人相比已经长很多了,以前有各种各样的传染病和战乱,中国的人口从几千万一下缩减到几百万,这样的事情来来回回发生过很多次。就像成老师之前说的,古人对死亡可能比我们见得更多,也有更多准确的认识。前面也有朋友在问“死亡到底是不是一种绝对的黑暗?”确实有哲学家讨论过“死亡是不是一种绝对的恶?”有一个哲学家叫托马斯·内格尔,他的观点就认为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恶;但反过来另外有一个和他同时代的哲学家叫伯纳德·威廉姆斯,他就认为死亡不是一种绝对的恶,只有当一个人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死亡,这才是一种恶。就是说一个人本来可能有更好的发挥,生命有更多的意义和可能性,在他的生命完全成熟之前,他的死亡就是一种恶。
所以我觉得在反复思考这些问题以后,你才会明白生命中哪些东西是比较宝贵的,哪些是比较有意义的。我们看魏晋玄学,表面上像陶渊明、谢灵运寄情山水,但背后可能是非常高的死亡率。比如说我们看魏晋时候的陆机在被杀头之前,人家问陆机还有什么遗憾,他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听不到“华亭鹤鸣”了。所以在我看来,死亡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个人问题,通过个人经验去学习和思考,也许最终会达到像陆机“华亭鹤鸣”式的审美死亡观。
哲学家的生死观和宗教徒的生死观有何不同?
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很难说,因为哲学家和宗教学家的区分是在哪里呢?包括宗教学家和宗教信仰者之间也会有不同。很多宗教信徒和宗教学家之间会有Insider和Outsider的区别,比如说你是一个基督徒还是一个基督教研究者?这两者的差别就很大,前者是一种真诚的信仰,后者可能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客观的对象来研究,只是在智识上有兴趣,所以在很多信仰者看来,Outsider就可以被归为不信仰者。对基督教来说,“信”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概念,对佛教来说,我非常认同成老师前面所说的“体验”。没有自己的切身体验,你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哲学家其实也是人啦,虽然他们可以从概念上合哲学上来探讨各种各样的问题,《哲学家死亡录》里面提到一个法国研究犹太教的哲学家列维纳斯,他对于死亡有非常多的研究,那他死后呢还是不能免于非常世俗的剧情,就是他的亲戚朋友马上来争夺他的遗产,这种情况在很多家庭也都会出现。所以话说回来,死亡是一个非常个人的事情,很多教徒也许都不认识字,他们也可以很好地面对死亡。死亡这件事情,最重要的还是体验,我们前面说的故事,也只是一种启发,并不是学习的方法或者认识的框架。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可以从这些故事里进行思考,但最终面对死亡还是要看个人认识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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