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斯坦纳小书论欧洲思想：妙笔生花，出奇老套

        T. S. 艾略特喜欢回忆他被伦敦出租车司机认出的那次经历。他当时很惊讶地跟司机说，人们通常不大能认出诗人。“我可有认名人的眼力劲儿，”那位司机答道，“我几天前刚刚拉过那个罗素勋爵，人就坐车后面。我问他，‘伯特兰（罗素的名字——译注），世上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然后，你知道吗？他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很好地反应了出租车司机的特点。而尽管在短短的坐出租车的功夫，让伯特兰·罗素概括他的哲学，有点强人所难，但他本应该可以说点其他有益的话。

        乔治·斯坦纳就是这样一位与罗素几乎平起平坐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出生在巴黎的维也纳籍犹太人家庭，在1940年法国被占领的一个月前，还是一个孩子的斯坦纳被送往纽约。童年时他就能说流利的英语、法语和德语。六岁时，他父亲还教他用古希腊语读《伊利亚特》。横越大西洋两岸，作为学者、小说家和批评家的斯坦纳，在从音乐到宗教学、从哲学到建筑等几乎每个学科都留下跫然足音。所以，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写作这部“欧洲观念史”？

        这本薄薄的观念史起源于一个讲座，如你所料，它非常渊博，见多识广。斯坦纳的研究范围跨越整个漫长的欧洲思想史：从普罗提诺、蒙田、伊拉斯谟、斯宾诺莎直至海德格尔。同时他还非常“照顾”他的读者，将其视为与他同等水平的学者，在很多地方直接留下德语引文。结果是，再一次如你所料的一手好文章:

        “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纪念以牧歌田园诗擅场的拉马丁的一块牌子，正对着街道另一边描述1944年历史的铭文，其中写道负隅死守的战士被施酷刑并处决。欧洲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歌德的花园几乎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毗邻，高乃依的房子紧挨着圣女贞德被残忍处死的广场。”

        书中还有可爱的论文性质的讨论，比如论咖啡馆文化的本质，论犹太和古希腊遗产间的互动如何塑造欧洲文明，论欧洲历史的巨大负担（“在欧洲，即便是孩子也不得不负担过去的重量，正如他常常被塞得爆满的书包压弯一般”）。

        长期以来构成欧陆生活一部分的反犹主义，也是斯坦纳毕生关注的主题之一：“在可以直言不讳使用煤气炉的漫长历史背景之前，我们欧洲天穹中的很多星星将仍是黄色的”。嗯，我们不禁要像艾略特碰到的司机一样困惑，这都哪跟哪？（“黄星”指在纳粹影响下的欧洲国家中，犹太人被迫戴上黄色“犹太星”识别标记一事，“煤气炉”即纳粹屠杀犹太人尸体的焚化室——译注）

        斯坦纳自然不会介意。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这样的观念：艺术就应该没有什么用处，如果不是毫无目的的话。他相信，追求为知识而知识、为美而美的高雅文化使我们成之为人。有一点他是对的，人们认为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是借由背诵但丁，给了自己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生存下去的勇气，而波兰诗人亚历山大·瓦特是在听了巴赫那如春风吹拂的《马太受难曲》片段后，才觉得可以忍受斯大林的卢比扬卡监狱。

        斯坦纳认为，有三种“清朗无用”的追求使人类高贵：音乐、数学和玄思（他把诗歌归入其中）。这三种卓绝的活动在欧洲达到顶峰——事实上，这三项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互为居止。正如莱布尼茨说的，“当上帝给自己唱歌时，他唱的是代数。”

        在这本书中找寻政治观点几乎是在冒犯作者。比如说我发现，斯坦纳观察到了一种由咖啡馆定界的欧洲文明，其中就排除了英国和爱尔兰。但这样做确实降低了基调。（斯坦纳当然不会这样说，他会指出，我是在用凡俗眼光看待神圣，用亚里士多德学派玷污柏拉图学派，诸如此类。）

        而在这样一篇振奋人心的文章后面，斯坦纳却来了个出奇老套的收束。他重申，我们应该“追求无功利的知识”，而非“在越来越琐碎的物质生活中追求金钱、沉溺自身”。这当然是好的，不过自从古典时代以来，每代人都会喊一下这个观点。斯坦纳补充说——这是他给出的最接近实用性质的建议——我们应该给学者更多薪水，以阻止人才涌向大西洋对岸。

        我想这应该是给我们的一记提醒：不应期望那些聪慧的、富有原创性的人在每个领域都同样聪慧、富有有原创性。斯坦纳思想的全部要点就是，它不需要实际应用。世上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答不上来。

        （译自英国《旁观者》（The Spectator）杂志网站2015年4月18日文章《From Plotinus to Heidegger: a history of European thought in 48 pages》。徐爽译，谢秉强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