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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用海盗小说的方式谈政治经济学
【编者按】
4月13日,乌拉圭作家、记者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去世,享年74岁。加莱亚诺最为著名的作品就是《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我们在此刊发一篇写在拉丁美洲独立革命两百周年纪念之际的文章,以期在更长的时间线里重新思考加莱亚诺关心一生的拉美历史和现状。
在小说《百年孤独》里,时间往往陷入一种循环或停滞的状态里。布恩迪亚家族一代代成员的名字不断重复以至读者难以细辨;革命失败后的奥雷良诺上校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停地制作小金鱼,做好化掉,化掉再做;雷蓓卡在亡夫后就闭门不出,成了幽居的鬼魂……
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时间是拉丁美洲历史的一个隐喻。真实的拉美总是与贫困、落后,或者委婉点说,欠发达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拉美人时常被看成是游手好闲的懒汉。马孔多和它的居民们长久地被排斥在世界发展的盛宴之外,继续他们的百年孤独。今天,在拉丁美洲独立革命两百周年纪念活动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拉美人该是鸣炮欢庆,还是一声叹息?
回顾历史需要勇气,更何况是被层层肥皂泡掩饰多年的历史。拉美人向来好面子,否定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不认清过去,就看不清前路。要从欠发达的魔圈里走出来,摆脱百年孤独的邪咒,首先必须正视历史和现实。
独立革命是一场骗局?
这的确不容易。然而终于有人站出来质疑两百年前的那场革命了。在这本三百多页以散文的形式编排的著作里,尼加拉瓜人奥古斯多·萨莫拉一开始就指出: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因此,对于在独立战争中失败的落魄帝国西班牙,教科书上的历史大概是不公平的。西方列强极尽能事地编造所谓的“黑色传说”,把西班牙人描绘成邋遢而残忍的民族,把宗教裁判所迫害异教徒的恶行无限放大,而对它们自己在崛起为大国的过程中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却多加粉饰或一笔勾销。
作者在本书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为西班牙“正名”。
作者认为,正史中被描绘成暗无天日、专制落后的殖民时代,恰恰是拉丁美洲稳步发展的时代。各个地区整合优势形成了统一的市场。西班牙人对印第安人的迫害并未持续多久,历任西班牙国王都颁布保护印第安人的法律。十八世纪后期,由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推行的极富启蒙运动色彩的改革给西班牙帝国注入新的活力,影响遍及其广袤的海外领地。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西班牙驻美洲军队与当地人民并肩作战,打退了英国人对美洲海岸几个重要据点的进攻,而这几段战事都被英国历史学家有意隐瞒了。
至于独立革命,作者认为,借拿破仑入侵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人奋起反抗后又经历国内革命从而无暇西顾之机,拉丁美洲的大庄园主们在英国的暗地帮助下,怂恿当地人民起来造反,把一个本可以借着西班牙的资产阶级改革得到全面革新从而飞速发展的西属美洲扼杀在摇篮里。作者提到,1820年,西班牙将军列戈奉国王之命率大军前往美洲平息叛乱,孰料他中途倒戈,带兵杀回马德里去搞自由革命,接着法国人又来干涉……美洲遂渐难为西班牙所控制。在作者的笔下,独立英雄如玻利瓦尔者实为当地权贵中的投机主义分子,在赶走西班牙人之后就把丰腴的美洲拱手交给英国人,让英国人做他们的新主子。对于广大的下层民众来说,独立不仅没有让他们更自由更富有,反而使他们落入更悲惨的境地,所谓“革命”、“独立”、“自由”云云,实在是骗人的把戏。
作者的怀疑精神值得赞赏,不过如果我们看看作者的身份,难免会怀疑他为西班牙除魅的真实动机。奥古斯多·萨莫拉·罗德里格斯现为尼加拉瓜驻西班牙大使,兼任西班牙马德里自治大学国际公共法与国际关系学教授。一个驻西班牙的外交官在西班牙的出版社出版论及西班牙的著作,能够保持绝对客观中立吗?
美洲与西班牙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是问题的关键。按此书的描述,西班牙帝国之于美洲,如同罗马帝国之于其各行省。不可否认的是,至今还有西班牙学者认为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活动完全是把土著人从野蛮带向文明的伟大事业。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散文可以是似是而非或是想入非非的。然而历史总归是大是大非的。无论怎样地文过饰非,殖民统治的本质是不变的。剥削与被剥削,压迫和反压迫,从古至今都存在。哥伦布之后的全球史是一部各大洲交流的历史,更是一部一些地区受益、另一些地区受损的历史。宗主国西班牙扮演了“嘴巴”的角色,把美洲殖民地的财富吞下后,交给其他的欧洲强国去消化。没有对美洲资源的疯狂掠夺,就不会有欧洲资本主义如此迅猛的崛起。至于西班牙国王保护印第安人的法律,我们都知道,白纸黑字的王法是一回事,实行与否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无论如何,重新思考独立前后的那段历史,而不是沉浸在一味的庆祝独立的喧嚣里,总归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拉丁美洲的自我殖民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他的名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2009年查韦斯在和奥巴马会面时,就向他赠送此书)里提到,1810年,当革命委员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成立时,英国在拉普拉塔河口的所有战舰鸣炮以示庆贺。
黄鼠狼给鸡拜年。在西班牙殖民地建立自由主义新秩序,将使英国有机会包揽西班牙语美洲十分之九的贸易。令他们庆幸的是,当地的寡头统治阶级早已把自家大门打开,开放怀抱等着新主人来开天辟地。
在本文介绍的这本书中,作者把拉丁美洲百年落后的罪魁祸首归结为两种势力:外国资本主义和本地寡头统治阶级。后者在成功策划了忽悠大众的独立革命之后,走上了“自我殖民化”的歧路。
自我殖民,就是殖民地上的人仿效和照搬殖民者的风俗习惯和思想立场,直至成为后者的附庸。拉美的寡头统治阶级起先以英国为榜样,把只适用于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自由贸易论奉为经济真理,忽略了关税的重要作用,从而使拉美在不平等贸易中损失惨重。
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女后代在伦敦和巴黎接受教育,逐渐在思想意识上与殖民者取得一致。英国的地位随后被美国所取代。成百上千的总统、部长和高级军官都在美国受过教育或训练,作为坚定的亲美派为他们的北方强邻攫取本国利益。统治阶层不愿跟自己的祖国站在一边,只顾享受与外国势力狼狈为奸的快感。
一个国家的精英分子若是缺乏国家责任感,则是民族的大难。然而这些精英分子连国家认同感都难以具备。作者在书中反复呼唤“国家”的概念。在这块大陆上,矿产资源被外国公司中饱私囊,重工业难以得到充分发展,铁路和港口被外国势力霸占,一些国家赖以为生的出口农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屡遭降价之灾……万难之源,在于缺乏强有力的国家政府。那些迷信“自由”(从英国的自由贸易论到声名狼藉的“新自由主义”)的政府,太“无为”。
作者尤其对拉美的科教现状深表焦虑。在这个时代,决定一个国家未来成败的,无疑是教育和科技,然而拉美国家的政府长期在这两方面缺乏必要的投入。寡头统治阶级的子女都在欧美求学,缺乏关爱的国内大学则聚集了中下层人民的子弟。因为政治、经济、科研环境的原因,大量人才外流,使得国内大学的教学与科研质量每况愈下。没有长远的科技发展规划,没有一整套独立的工业体系,更没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产、学、研结合无从谈起,尖端科学研究单单成了外国人的事。“让他们发明去吧。”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百年前的喟叹,仍在美洲大陆上回荡。
拉美人:幸福还有多远?
让他们发明去吧,我们能干什么呢?我常常得到一些关于拉美人的信息,一些在我感觉是浮于表面的、带有偏见的印象——拉美人很懒;正因为他们不像英美人那么勤奋工作,所以他们的经济落后。
读过此书后,我想我为反驳这种观点又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论据。
悲剧的源头还在拉美寡头统治阶级和外国势力的联盟。他们联手打造的经济模式使得拉丁美洲国家的民族资本主义迟迟发展不起来。居于社会顶层的极少数富人越来越富,而居于最下层的多数穷人则越来越穷。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无法形成,也就不能形成一个完善的可以促进本国经济发展的国内市场,因此民族资本主义的兴旺更无从谈起。如此恶性循环,这些国家长久地停滞在“前资本主义”时代。
在农村,大庄园制仍然存在,短工有活儿没活儿干,全取决于国际市场。在城市,国企私有化制造出大量的失业者,而国家政府没有足够的能力保障失业者的生计。没有像样的科研机构,也就没法搞创造发明。在一个充斥着不公、没有希望和工作机会、看不到光明前途的国家,怎能指望它的国民去勤劳工作?
除了当饥饿的懒汉,一种选择是参加犯罪活动。拉丁美洲的社会暴力已经成为阻碍发展的严重问题之一。
还有一种选择是移民。两百年来,拉丁美洲从一块净接收移民的大陆,变成了一块净输出移民的大陆。拉美人口流动的整体趋势是,从农村涌向城市,从城市涌向美国、西班牙等发达国家。在那里,拉美移民大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干着最苦最累的营生。他们汇回国内的血汗钱,竟成了这些国家国民经济的支柱。
作者指出,移民从国外汇回的钱款,表面上看有助于国内经济的发展,实质上却助长了本国的挥霍型经济,使依赖汇款为生的人更加拒斥劳动,成了真正游手好闲的懒汉。
关于拉美人的悲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军事政变。在这种所谓“国家恐怖主义”的阴霾下,大批左派知识分子或被逮捕、监禁、处死,或流亡国外,而时至今日,历史的伤痛仍未抚平。该得到惩罚的人多数仍逍遥法外,受害者的家属仍在为严惩凶手奔波呼告。在民主化已得到恢复的今天,曾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不知离幸福还有多远。
重振旗鼓的拉美左派
然而希望总归是有的。在新世纪,随着一批左派领导人在智利、玻利维亚、巴西等国的上台,拉丁美洲的政局正在向左转。
从战死在拉莫内达宫的智利总统阿连德到坚定的反美斗士查韦斯,从尼加拉瓜的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到墨西哥的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拉美左派可谓是屡败屡战。他们在战斗中成长成熟。
作者在本书最后提到了左派的力量。他认为,现在的拉丁美洲已经迎来了第二次摆脱殖民化的时机。前一次,即两百年前的独立革命,被目光短浅、贪婪成性的寡头统治集团浪费掉了,这一次成功与否,就看已在南美洲大多数国家掌权的左派领导人怎么干了。
左派领导人面临的首要任务是给国家补钙。也就是说,削弱寡头阶层的固有势力,发挥国家政府应有的作用。比如恢复国家在一些战略经济部门的领导,消除饥饿,普及教育,推动工业化计划,鼓励科技发展,进行被延误了多年的农业革命……首先要把自己的国家整合起来。
其次是推动与邻国的合作,向区域一体化迈进。从玻利瓦尔到切·格瓦拉,这些拉丁美洲历史上的著名人物都有过让整个拉丁美洲成为一个国家的梦想。事实上,拉美的经济一体化很早就存在了,只不过这种一体化先是为宗主国西班牙服务,后为英国、美国服务。从本质上说,这是殖民地经济。若是私有化经济能在国家的主导下让位于国有化经济,拉美经济的一体化将具有前所未有的力量。南方共同体、南方银行、南方电信……这些联盟和集团的出现是实现此伟大梦想的第一步。
作者特别提到了与中国的合作。作者认为,亚洲与拉美是在经济上极具互补性的两个地区。前者人口众多、资金丰厚而缺乏资源,后者资源丰富、地广人稀而缺乏资金和市场。作为正在崛起的大国,中国对能源的需求保持了原材料价格的稳定,这对于一些拉美国家来说至关重要,而中国在拉丁美洲的投资正迅速增长。对于拉美来说,中国至少是一个极富潜力的生意伙伴。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位拉美左派。哥伦比亚学者威廉·桑切斯曾来到南京大学任西班牙语外教,与我共事一年。我们常在周末碰头,一人一杯啤酒,话说天下大势。他的许多观点让我感觉耳目一新。
比如他告诉我,哥伦比亚毒品问题的罪魁祸首,就是口口声声要剿灭毒贩的美国政府,因为美国通过洗钱能从毒品贸易中得到大宗利益。比如他对2007年在他的祖国召开的西班牙语国际研讨会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西班牙借传播西语文化之名进行新殖民主义渗透的一种方式。他远离故土来中国教书,主要是因为内心里深刻的精神危机。
他一直在抗争,与从小接受的基督教文化抗争,与笼罩知识界的新自由主义抗争,与自己抗争。这种怀疑与斗争精神,正是左派的闪光点。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曾寄语左派说:左派必须学会反对自己,才不至于落入教条、虚伪和专制的深渊。
反对自己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因此,虽有“亲西班牙”之嫌,这本书仍不失为一本敢于怀疑历史教条的力作。在回顾了拉美两百年的辛酸历程之后,作者把希望寄托在重新崛起的拉美左派身上。惟有破除迷信,坚定地进行革新,拉美才有可能走出百年的孤独和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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