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 | 黄一农：清廷八卦e考据，福康安是乾隆私生子吗？

        看过电视剧《还珠格格》的观众一定对乾隆帝和皇后争执不下的场面记忆深刻，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乾隆对尔康青睐有加，且表现出罕见的包容。同为乾隆帝的亲属，何以皇后与尔康二人待遇反差如此巨大？

        有关宫闱秘事的传闻在清朝颇为流行。前有清初三大疑案，后有乾隆身世之谜。有关乾隆与福康安关系的说法也是众说纷纭，福康安即是《还珠格格》尔康的人物原型。民间盛传乾隆帝与孝贤皇后感情不和，在一次争吵中孝贤皇后被逼落水致死；乾隆竟与孝贤的弟媳（即傅恒妻）偷情，产下私生子福康安。因不能给他正式的名分，乾隆心有愧疚，故对福康安恩宠倍加，可谓空前旷后。这样的秘闻流传甚广，乍看之下似乎有理，但乾隆与福康安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是父子？这个问题始终缺乏直接证据，学界长期以来也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台湾中研院院士黄一农教授另辟蹊径，将大量文献资料数据化后，在资料库中不断搜寻各种蛛丝马迹，重建人物关系，尝试给出新的解答。3月30日，黄教授在台湾图书馆开讲《e考据对文史学界的冲击：以福康安是否为乾隆私生子为例》，向听众介绍了他的研究成果。

        黄教授自称是“奇怪的转行人”。早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天文学博士学位后，对中国古代天文记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由此试图在科学技术和历史研究之间搭起桥梁。自然科学的训练使他有着敏锐的逻辑推理能力，对于文献数据库的利用有别样的认识，“只要有适合的问题和严密的推理，就可以迅速找到需要的信息，做出前人需要几十年查找材料才能完成的研究”。

福康安不是乾隆私生子，为何备受恩宠？

        讲座开场，黄教授介绍福康安与台湾有着特别的渊源。台湾嘉义县原名“诸罗”，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天地会林爽文率众反清，围攻诸罗城十月。乾隆派遣福康安领军镇压，生擒林爽文，之后为了表彰诸罗民众反抗天地会协助清军的功劳，清政府“嘉其死守城池之忠义”将此地改名为“嘉义”。

        福康安除担任过平台大将军外，还奉命率大军平定金川、入藏驱逐廓尔喀，历任云贵、四川、闽浙、两广总督，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福康安领军平金川时未及弱冠，可见其备受乾隆重用。

        另外，福康安成长中一直受到乾隆的恩宠优待，这也是二人关系引人遐想的主要原因。

        通常只有皇帝的直系后代才可以养在宫中，而福康安自幼被接入宫中抚养，且乾隆待之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以外戚封贝子。福康安是富察氏，在乾隆之前，只有爱新觉罗氏才能够封爵。另外，福康安两个兄弟福隆安、福长安皆为国婿，唯独福康安，这叫人心生猜测。从高阳到二月河，不少小说家就从此处着笔，牵连出乾隆与傅恒妻之间的宫闱秘事。

        黄教授在搜罗史料后认为，傅恒官至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是乾隆的得力臂膀。傅恒病逝后，乾隆十分伤感，写下“平生忠勇家声继，汝子吾儿定教培”的悼诗。乾隆替傅恒栽培福康安，也是念及对孝贤皇后的深情，倘若“汝子”即“吾儿”，乾隆断不至于作诗提及。乾隆之所以给福康安封爵，正是出于对傅恒一家的感激，确保福康安一家在自己身后能以世袭郡王的身份得到很好的照料。然而，乾隆的担忧也不幸成真。嘉庆亲政后，很快就褫夺了傅恒子嗣的爵位。

        至于福康安为何没有像他兄弟一样娶到公主，黄教授认为这也不是因为“同姓不婚”的律令，而是受医疗卫生条件所限，当时能够顺利长大成人的皇女只有五位，她们的婚姻大事都是拉拢大臣要员的政治资本，所以，福康安未娶公主也情有可原。

乾隆与孝贤皇后实有一段感人的爱情

        那么，乾隆与傅恒妻是否真有偷情一事呢？民国元年出版的《清宫词》有诗云：“家人燕见重椒房，龙种无端降下方。丹阐几曾封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暗指傅恒妻探望孝贤皇后期间与乾隆帝私通而生下福康安（文襄是福康安的谥号）。但根据详尽的年代考证，黄教授发现孝贤皇后早在福康安出生前六年过世，此诗无非是清朝覆灭后有人敢胆写诗八卦而已。另外，即便傅恒妻的确入宫给孝贤皇后祝寿，这些典礼也是分男女两批先后进行，在这种场合下乾隆通常并没有与傅恒妻单独见面的机会。

        至于乾隆帝与孝贤皇后的关系是否真如电视剧描绘的僵持紧张，黄教授通过对乾隆悼诗的整理，发现二人的关系实则是“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通常学界认为乾隆诗数量太多而无多少文学价值，黄教授却认为“乾隆诗叙事平白简单，正可以作为他活动的记录材料”。经过数据库搜索悼孝贤皇后诗，黄教授发现乾隆几乎每年在孝贤皇后的忌日都要作诗追怀，内容涵盖对孝贤的思念、交代宫中要事等内容。

乾隆帝

孝贤皇后

        甚至，乾隆还亲至孝贤灵前酹酒约百次，经过她的逝世地济南城还不忍驻足。直到八十岁时，乾隆仍心绪难平，写下“魂断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历下逝仙恨岂忘，八旬偕老意难平”的诗句。自永琰被秘立储君后，乾隆在众多皇子中只派他去祭拜孝贤皇后，大概也是希望他们之间能更加亲近、了解。

        历史小说塑造的乾隆是风流成性的，帝王很难“不二色”，但就他长达半个世纪的追念看，足可见乾隆与孝贤伉俪情笃。乾隆对继后乌喇那拉氏则多有嫌怨，觉得“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或许可作为鹣鲽情深的旁证。

如何利用e考据？

        最后，黄教授还谈及做e考据的一些心得。尽管许多大学购买了大量人文文献数据库，但是它们还远未得到充分利用——过去的学者需要相当博闻强识的能力才能查找信息，如今借由数据搜索，可以快速绘制古人人际交往的网络图。

        e考据的难点在于巧妙地设计问题，比如一旦了解福康安并未娶公主，马上要问“清朝法律是否允许同姓通婚”、“乾隆膝下有几个皇女”等一系列问题，再去做严密的推理。使用e考据的前提是对基础知识的深厚了解，要想将某人的事迹搜罗完备，就得连带了解他的字、号、谥号等十多种称谓；搜索年代信息也要保持谨慎，古人在祝寿诗中往往会夸大年纪以表长寿，在悼念诗中缩小年纪以示不幸，在考据中需要特别注意；搜索到同一人的数种传记后，严加比对寻求差异，才可能发现重要的问题。因此，e考据不单是搜索关键字，更要求严密推理并检验证据。

        类似的方法在黄教授对《红楼梦》和天主教来华的研究中也屡试不爽：例如礼仪繁复的元妃省亲桥段当有人物原型，否则这样浩大的排场难以凭空虚构，但真人为何在历史上也无从得知。黄教授利用数据库搜索曹雪芹的交游记录和亲戚图谱，终于找到曾回家探亲的人物原型，也为《红楼梦》的素材来源问题提供了一个解答。利玛窦来华时与不少上层士大夫有过接触，发现官绅纳妾的习俗与天主教信仰有着直接的冲突，黄教授为了了解他们的家庭生活，在明史资料库中搜索传记加以比对，在宗族、朋友的记录中尝试还原一个真实的婚姻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