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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子丹:接演西片,是向全世界展现中国演员魅力的机会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甄子丹格外忙碌:先是亮相开幕式红毯及典礼;继而以推广大使的身份,出席“一带一路”电影周的活动;此外,还参加了即将于7月30日上映的新作、也是陈木胜导演的遗作《怒火·重案》的新闻发布会。如果说,有什么活动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那或许就是6月14日下午举行的大师班了。
主持人魏君子(左)与甄子丹
脱下前几日的束身西装与礼服,以一身运动装扮来到大师班上的甄子丹,恢复了他一贯的随性与率直;对上专事研究香港电影的著名影评人魏君子,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入行几十年来的秘辛、合作者中谁最能让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动作片的思考、个人的电影观等,一一和盘托出。
甄子丹
最颠覆我对甄子丹的认识的一点是,过去我一直认为他是钟情于实战肉搏的武痴,但经过这一席谈,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影痴——他设计打斗场景的出发点并非动作本身,而在于人本身,始终萦绕在心的问题,是怎样的动作对观众更有感染力。
甄家班成员谷垣健治
聊到尽兴处,原本只是坐在台下当听众的两位甄家班成员——《浪客剑心》的武术指导谷垣健治和如今已走到台前的演员喻亢也被甄子丹拉上台,一起聊起过往的趣事。
甄家班的大师兄谷垣健治回忆到,两人相识自甄子丹拍摄陈木胜执导的电视剧《精武门》(1995)时。在他看来,“丹哥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不会被肤浅的经验束缚,总是不断想尝试新的东西”。
甄家班成员喻亢
武行出身的喻亢透露,两人的首次合作是在影片《千机变》中。他表示,跟着甄子丹一起拍片,其实是很“痛苦”的事,因为“拍戏的时候,丹哥一直追求我们这些武行做不到的事情。我印象最深的是,丹哥一直对我们说,‘我不要你们做武行的反应和架势,我要你们够真’”。
就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之前,甄子丹将加盟基努·里维斯主演的好莱坞热门系列动作电影《疾速追杀4》(John Wick)的消息不胫而走。说到接演好莱坞电影,曾特意放弃美国国籍的甄子丹坦言,自己既有坚持,也有寄望。他表示,“每次接演西片,我都当成是向全世界展现中国演员魅力的机会。”
【对话】
没想过当演员,却糊里糊涂入了行
魏君子:我想我们今天的大师班还是从甄子丹的家学渊源聊起,你的母亲对你成为动作演员是不是有很大的影响?
甄子丹:是有一定的影响。我母亲在大陆从小习武,她的门派是太极跟八卦内家拳的一种。我在广州出生,两岁跟着家人去了香港,11岁又移民到了美国。当时,我母亲开武馆授徒,还曾被选为美国十大武术教练之一。现在她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
我从小跟着母亲练武,但我比较顽皮,喜欢探索不同的门派。跟大家都一样,我特别喜欢李小龙,从小就看他的电影,后来又看了成龙大哥的电影,还有很多香港的功夫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当演员,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入了行。
16岁的时候,大概是1980年,我在北京武术队待了一年多。后来要回美国了,我在香港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被袁和平导演发掘了。袁和平跟成龙大哥拍了《醉拳》和《蛇形高手》,改变了功夫片的潮流。后来,他们各自发展,成龙大哥去了嘉禾,袁和平没去嘉禾,但是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再拍一些能够超越《醉拳》《蛇形高手》的影片。当时,他想拍一部叫《醉太极》的新片,里面需要功夫很好的演员——当时的功夫片要求演员必须有很扎实的底子,但他找了几年都没找到。
《醉太极》剧照
我们真的很有缘。原来,他的姐姐是我母亲教过的徒弟。他姐姐就跟袁和平说有一个小孩——当时我十七八岁,你见见吧。然后,他就带着袁家班出来喝茶,问了我很多问题,安排了试镜。两星期后,他就给我一个合约,说准备跟我签三年,第一部戏就是《醉太极》。于是,我糊里糊涂入了行,到今天,已经拍了将近四十年的戏。
魏君子:说到袁和平导演,行内人称八爷,他在1980年代中后期拍的那些警匪动作片,里面融合了一些现代搏击的技巧,这和传统的功夫片是不一样的。像《直击证人》、《洗黑钱》,那个是八爷的动作的变奏,在我们观众看来很新鲜。我们知道,那个时期你已经在袁家班尝试动作设计。
甄子丹:没错。早期香港动作电影是引领整个电影市场的,因此也分成了好几块,洪家班、成家班、刘家班、袁家班其实分得非常清楚,特别注重传统的规矩,有点江湖的味道。怎么说呢,如果你是这个班底出身的,就必须始终待在那里。我还记得洪金宝大哥找我拍戏的时候,他一定要先跟袁和平打招呼,我们自己是绝不会随随便便跑去别人的班底的。
当时,洪金宝大哥跟成龙大哥,他们有嘉禾的强大支持,电影很卖座,基本上占有了整个香港电影市场。八爷的话,坦白说,当时已经几年没戏拍。因为当时观众的欣赏口味整个变了,从以前我们拍的那种功夫片,突然转向了时装动作片。可以说,八爷是很困扰的,他三年没拍电影我也三年没拍。后来,他接到一个合约,就是跟当时的德宝电影公司拍《特警屠龙》。于是,他那种奋斗心又回来了。他说我要拍好,可怎么拍好呢。像成龙的《A计划》一场戏拍可以几个月,一下子一幢楼就炸没了,可我们根本就没那么多制作费。我说,八爷,我有个方法——因为我那时比较年轻,而且性格比较直,什么都敢说,也不懂顾及他的感受——我们没办法跟他们比,那些是用钱堆出来的,我们又没钱,不如就打个人风格。
他问,怎么打个人风格。我说,你看李小龙的电影,一般的动作电影里,一定会把镜头切给被打的那个人,跟着那个人摔倒也好,撞到东西也好;而在李小龙的电影里,镜头永远对准他,不理那个武行到底被打到什么程度。但是你不会觉得不好看,也不会觉得他不够厉害,那完全是因为个人魅力。那时候还没有MMA,但我在美国的时候,就喜欢研究各种格斗。我知道现在的香港动作片缺少了什么,哪些地方没有跟国际潮流接轨。
比如说以前的功夫片是线的语言,打横打直,很少有弧度的线;你看李小龙的出拳是有弧度的,你再看成龙大哥就很少出那种真实的勾拳。还有摆POSE,以前是打完一个招数就要摆个POSE,我说这不够时尚,不够真实。比如我演一个警察,人家都已经摔在那里,你还摆个POSE干吗。类似这种设计的思维和方法,我突然间很想通过电影去分享。
甄子丹在《特警屠龙》中
一开始,坦白说,八爷可能是不太想尝试,后来在拍《特警屠龙》的时候,我不断给他演示,加了一些小动作,他就觉得这个很好看。《特警屠龙》出来之后,圈内人反应很大,他们觉得八爷怎么会拍那个戏,又没有成龙大哥、洪金宝大哥经常用到的一些道具。我告诉八爷,我们用最低的成本就能拍,不需要钱,光靠两个人就能打出风格。
《杀破狼》中,甄子丹与吴京对战
后来这个方法一直延伸到我拍《杀破狼》,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我跟吴京的那场戏。我记得当时制片人问我需要布置什么道具,我说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我跟吴京两个人去打,这不是道具能做得出来的。
李连杰和泰森最能令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魏君子:说到两个人的对打,我们作为影迷特别喜欢盘点经典的动作场面。两个高手之间如何能形成那种默契,我们很好奇。
甄子丹:就像跳舞一样,好比说探戈,两个人如何能配合好,这是很微妙的。比如成龙大哥,我跟他的第一次合作是在《上海正午2》里,我演一个反派。那么多年来,成龙大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人风格,故事会变,人物会变,但成龙大哥的打戏风格其实是一样的,比如拿个杯子挡一下,再转两下,跳一下,翻个跟头,擦擦屁股——开玩笑说啊。我跟他打就要配合他的节奏,他打12345,我绝不能打1234567,需要在找到一个平衡点的同时,尽量去表现我的个人风格。
《上海正午2》里,甄子丹与成龙对战
那么多合作过的人里,能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的,其实有两位。
第一个是李连杰,我们同岁,他比我大四个月。《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里,他演的黄飞鸿很厉害,但徐克找我来演里面的大反派就是为了给黄飞鸿制造一个最强的压力,所以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李连杰真的很快,他快我要更快,然后他还要快。莫说是慢了半拍,出了错,哪怕NG的话,你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在追求完美。李连杰确实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中,甄子丹与李连杰对战
后来拍《英雄》,给我的压力更大。当时,我拿一把长的红缨枪,而他持一把剑。他还是很快,然后他甩一个圈,我必须用两倍的速度甩一个圈。所以他逼近的时候,我真的是用尽所有的爆发力去迎接他的剑法:他在一秒钟里可能甩三四下剑,但我要在三四下剑的攻击底下,做出三四下长枪的架势,所以压力非常大。
《英雄》中,甄子丹与李连杰对战
第二个让我感到巨大压力的合作者就是泰森。我一直都是泰森的拳迷,还没入行时就看他打拳了。当时在香港,因为时差的关系,他的比赛往往是在凌晨四五点开打。我就整晚不睡,先熬过前面很闷的拳赛,最后等他出场。
拍《叶问3》找泰森来,我很兴奋,就像个小粉丝一样。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不是演员,所以不会留手。我就告诉自己,必须要很谨慎,不要以为你是在拍电影,真的当自己是在拳坛里面跟他对打,生死之决,千万不要有稍微一点点的大意。要是你有一点点的大意,别说KO了,可是会死人的。
另一方面,袁和平(《叶问3》动作指导)拍功夫片讲究一种传统的理论,就是拳头来了,你不能马上躲开,必须要等拳头最贴近你身体的时候,才可以闪避。当时,当泰森打过来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拳风,好像是一台大货车冲过来的那种风。哇,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种千钧一发的感觉。
拍电影是一种传达的方式
魏君子:说到你和八爷的合作,有一部我非常喜欢,就是《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甄子丹饰演的黄飞鸿的父亲在里面踢的无影脚,我感觉很有实战风格,跟那个时代的无影脚完全不一样。后来,这部电影在国外很受欢迎。
甄子丹:我喜欢去研究,研究电影,研究武术,这是我本人的性格决定的。当时,《黄飞鸿》很成功,我知道李连杰的无影脚是通过吊威亚拍摄、剪接而成的。我想的是,我们是否可以用机器的功能,让大家看到那种无影的效果,但同时也看到这个演员本身的功夫。后来,我想到一个方法,跟八爷说我们可以利用胶片的格数,走12格。大家知道,胶片1秒钟走24格,你把它中间稍微调整一下,不要切镜头,从头到尾就可以看得到我的腿功,同时在银幕上制造出一个无影脚的感觉来。
魏君子:还有一部戏,里面有一场是让我击节叫好的。就是《武侠》里你和惠英红洪拳对双刀,把南拳用现代格斗的方式演绎。
甄子丹:很难三言两语跟大家完全解释清楚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因为动作片的学问很大,我真的花了好几十年去研究,现在还在不断研究,可以说没有固定的方法。先说怎么去突破动作的领域,简单来说,我觉得拍电影本身就是一种传达的方式,就像讲话、跳舞、唱歌。你怎么让大家看得懂,让大家觉得有趣,让观众感受到那种兴奋度呢?首先你要掌控好节奏。这个理论我一早就总结了,就是我怎么让我设计的动作,能使得观众想一层一层地追下去。
比如在《武侠》里,我设法使观众觉得这个人必须要出手,因为对方在逼我出手,然后观众看你怎么还不出手,等到我真的出手了,再看惠英红怎么反应,然后我设计她要继续追下去,追到哪里,我开始铺排那种思维。基本上,就是我把你的情绪引入我的戏里,再一路将你的情绪越推越高,到那个位置停一下,让你喘一口气,感受当时我设计出来的整个局、整个情绪,再继续推一层。
魏君子:我觉得现在国际上,动作电影形成了一种实战的潮流,包括你加盟的《疾速追杀》系列。但在你《杀破狼》、《导火线》里,其实已经展示过那种风格。
甄子丹:我觉得实战不是最好的形容词,应该说是有质感的动作场景。什么是质感?就是最能感染观众的方法。
《叶问》海报
《叶问》是人生的转折点
魏君子:说到你近十年来给观众贡献的经典动作英雄形象,就不能不提《叶问》系列。它对你有什么影响?
甄子丹:可以说,这是我的人生的转折点。我们做艺人的肯定要让观众认可,有了市场的认可,你才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尝试不同的作品、不同的角色,甚至整个电影的新的探索。如果没有《叶问》的话,我就没有很多很好的机会。
我从来没有觉得哪种门派的功夫是非常难以掌握的,最难的事情是怎么去演这个人物。我们发现,其实叶问本人没有太多有趣的经历,而叶伟信导演想拍一些东西,于是就决定放弃从拍真人纪录片的角度去拍。接下来,我们就要重新塑造这个人物。我们设计出他的老婆比他高很多这个很有喜剧感的点,以平衡他过于高大上的形象。
《疾速追杀》海报
魏君子:你即将加盟的《疾速追杀》系列里,有好莱坞非常知名的动作特技团队。你有跟导演交流过吗?
甄子丹:还没有。他们制片人找我的时候,我也挺开心,另外,我觉得这是一个平台,可以帮我们中国发声。其实,每次我接西片,都觉得是给我一个机会,让全世界看到中国演员的魅力。我跟他说,首先我非常感谢你邀请我,但我要很坦白地问你两个问题。第一,我的角色、你的内容,尊不尊重我们中国人,还有中国文化。如果你有任何元素不敬的话,我肯定不会跟你合作。他就说,我们非常喜欢中国文化,怎么怎么着。然后,我看了剧本,感觉还不错。当然,还有需要沟通的地方。
另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今天,我想利用自己的那么一点点的影响力,好比是一种软性宣传,让外界觉得中国人没有那么死板,你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魏君子:最后我们留一点时间给观众提问。
观众: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你导演的《杀杀人、跳跳舞》,还有后来你的《战狼传说》,很想知道你在导演的道路上还有没有发展计划。
《杀杀人、跳跳舞》海报
甄子丹:没有了。我觉得导演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岗位。我跟我的好朋友陈可辛拍完《武侠》之后,他很欣赏我在艺术上的一些想法,就说子丹你来导吧,我给你监制。我说,我不要导,因为过去的那两部电影,让我的命都没了一半。
《杀杀人、跳跳舞》的成本只有330万港元,直到最后都没有拍完我剧本里面需要拍的内容。所以我在剪辑的时候非常头痛,花了三个月都没有办法把一个故事剪好。那个时候我们完全没钱,就租最便宜的剪辑室,最后剪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故事出来。但是之后没钱做后期,怎么办?就连配乐的钱都没有,我就用了一万港元,去租那些罐头音乐,给一些版权费,挑一些音乐出来。幸好那个时候有一个非常出名的日本钢琴家(注:西村由纪江)比较欣赏我的作品,她为我做了一两首歌,作为《杀杀人、跳跳舞》的音乐。
那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这两部电影让我很不好受,然后我身体也变得不好。那段时期,我还抽烟,抽了五年,因为压力实在太大了;又没有钱,银行户头上只有一百块,没有钱付给我的工作人员,而且一年多接不了电影,就觉得当导演太辛苦了。现在年纪也大了,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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