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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波:从浩荡两千年的中国企业史中寻找出发的记忆

吴晓波
2015-03-24 08: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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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一个展柜前足足伫立了一个小时。在恒温的玻璃大柜里,柔和、迷离的灯光之下,一只来自3000余年前的庞然大物如精灵般默默地与我对视。它似乎不是物体,而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它的重量达833公斤,高133厘米,长110厘米,宽79厘米,即便在今日,也是一个巨型容器。它的家乡是河南安阳,诞生于遥远的商朝,是迄今出土的、体积最大的商代铜鼎,也是当今世界上发现的最大的青铜器,名叫司母戊大方鼎。

        站在它的面前,作为一个企业史的研究者,我实在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请教:那个把鼎铸造出来的总工程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那个古远的年代,他组织了一支怎样的制造团队来完成这个任务?他通过怎样的管理章程,以保证鼎的质量和制造的效率?

        专家们得出的结论是:要铸造司母戊大方鼎,必须组建一个300~400人的工匠团队,进行科学的工种分配,协同操作,掌握好火候、精炼程度、铜液灌注时间,以保证质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技术密集型的制造工厂,司母戊大方鼎是工业化的宁馨儿。那个领导了数百人的工匠团队的“总工程师”,如果我把他看成是爱迪生或亨利·福特式的企业家,大概没有人会激烈反对。

        所有这一切,均已不可确考,它们只是后人站在那只大鼎前,震撼与惊叹之余的一丝遐想。

        而当我们以这只3000多年前的司母戊大方鼎为出发点,前去探寻漫长的中国企业史的时候,你常常会被失落、惭愧和羞耻所缠绕。因为,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没能超越这只沉默的大鼎。

        在世界工商文明史上,中国无疑是最早慧的国家之一。

        中华民族是一个善于经商,而且是特别善于并乐于经商的民族。在远古时期,人们就追求世俗生活,乐于此道,并以“商”为国号,此后历代,都有工商繁荣的记录。早在汉代,哲学家王符就说自己所处的时代,从事工商业者十倍于农民,商业流通之盛达到“牛马车舆,填塞道路”的程度。明清以降,“儒贾合流”,连知识精英也不再耻于言商。晚清的龚自珍记录说:“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必有贾,三十家之城必有商。”因此,说中国人“轻商”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误会。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是工商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是世界经济的发动机。早在10世纪的宋代,GDP(国内生产总值)总量就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到明清时,中国仍然保持着经济规模世界第一的地位,拥有最高的粮食产量,棉纺织业的生产规模是英国的6倍。

        然而,无比悲哀的是,如此早慧而发达的工商经济,却保持了长达千年的“高水平停滞”。当世界进入到工业革命时期之后,它竟远远落后,受各国欺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东亚病夫”。

        以农耕及工业革命时期最重要的产业——铸铜冶铁业为例,早在商代,已能够组织300人以上的作业团队铸造重达833公斤的巨型铜鼎,从日后出土的汉代冶铁作坊看,其规模已可达千人以上,然而到清朝末年,冶铁作坊的规模也与此相仿,几乎没有扩大。另据计算,西汉时期每户家庭的用铁量将近4公斤,这与1949年之前农村家庭用铁的实际情况大体一致,也就是说,两千多年来,中国家庭的用铁量没有增加。

        在城市经济方面,最繁荣的大都市出现在宋代,而进入明清之后,城市规模竟有所缩小。据台湾学者赵冈的研究,中国在唐宋两朝,城市人口占到总人口比例的20%以上,而到1820年的晚清,竟只有6.9%。      

        更让人困惑的是,在全球经济规模第一的国度里,从事工商业的商人阶层却成了一个被妖魔化、边缘化的族群。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自《史记》之后,正史之中几乎没有完整的记录。甚至连司马迁也因在《史记》中专写《货殖列传》一章,而遭到后世学者的诟病。以工商业最为繁华的宋代为例,有名有姓的商人寥寥无几,在史书上,连妓女的名字都远远多过商人。在清代,山西商帮控制了中国的盐业、边贸和金融业,其财富总和相当于中央财政收入的两倍,可是在536卷的《清史稿》中,被记录在案的晋商仅一人而已。商人阶层的懦弱和缺乏自主精神,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1932年就到了北平城的美国学者费正清,一生以中国为研究对象,商人阶层当然是他关注的一个群体。在《中国与美国》一书中,他充满困惑地写道:“一个西方人对于全部中国历史所要问的最迫切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为了更形象地描述看到的景象,费正清用了捕鼠的比喻:“中国商人具有一种与西方企业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为什么中国的商人不是去制造捕鼠机,而是去追求捕鼠的特权?为什么中国经济会在一个高起点的水平线上长时间地徘徊?为什么高度发达的工商文明中无法孕育出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些情况的发生?        

        而一个与上述诸多疑问相关且更具现实性的问题是:导致这一情况发生的因素是否已经彻底地排除,中国的工商企业是否仍然可能陷入历史的宿命之中?  

        本书记录的是一个基本上已经失去或被遗忘的世界。在书中出现的工商人物,要么默默无闻,要么在另外的历史叙述中被脸谱化、妖魔化,当我从众多的正史、野史和地方志记中将之一一挖掘出来的时候,其数量之众多,面目之变形,命运之诡异,每每让我充满讶异,更多的时候是有点儿沮丧。        

        在沉浸于创作的那些昼昼夜夜,我的脑海中每每出现一个又一个身影模糊的工商业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商人,或企业家。他们行走在广袤的国土之上,或疾行,或踯躅,或彷徨,在他们身后的时空幕景上,是一出连续上演了两千多年的砍杀史。在所有的历史时刻,这些人从来没有当过主角,甚至在所有的史料记载中,他们要么被忽略不计,要么就躲在最后的那个黑暗角落。不过在另外的意义上,正是这些工商业者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从一把池盐到一块麻布,从一把铁刀到一座城池……      

        我无意为他们代言,我只是完成一次漫长的陈述。我所希望做到的是,以活在当代的立场,书写昔日的国家,与发生过的历史重建关系,与已逝的前辈沟通,并试图以私人的方式诠释中国的企业史。        

        逝去的人们已不再归来,正在出发的我们却需要寻觅到自己的记忆。

        本文摘自《浩荡两千年:中国企业公元前7世纪-1869年》(纪念版)前言,发表在“吴晓波频道”。澎湃新闻“翻书党”经授权转载吴晓波频道所有吴晓波专栏。本文原标题为“寻觅自己的浩荡记忆,再度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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