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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培恒逝世十周年|吴冠文:生命的路——章先生最后的日子
恩师章培恒先生逝世十周年以来,阅读和聆听过许多师友对先生深切缅怀的文章和谈论。章先生生前得到很多人的爱戴和尊敬,去世至今,又获得众多朋友和学生的深切缅怀,这些总是带给我无限感动和向上的力量。
正如很多人所言,先生之所以在身前身后都能得到大家的爱戴,是因为先生在工作和生活上体现出的非同一般的人格魅力。
吴冠文与导师章培恒先生
与章先生相处过便会很快发现,他是典型的性情中人。不少人都知道先生喜欢武侠小说,他不但撰写过关于现当代武侠小说的学术性很强的论文或演讲稿,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寄情于武侠小说,他卧室床头经常放着武侠小说。最后一两年,他身体状态稍微好点时会扑在《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玉台新咏》相关研究和《不京不海集》的增订事宜上,身体虚弱的时候经常捧着《云海玉弓缘》等武侠小说。有时候我们怕看书影响他休息,劝他放下小说卧床静养,他的回答是:“这些武侠我都看得熟透了,所以不会再有想要一口气看下去的冲动,打发时间时用他们反而不会累着。”
不知道是武侠小说中侠之精神影响了他的个性,还是先生天性中本就存在这种使他与武侠世界相亲近的特质,很多师友特别感动于章先生生前待人接物中的侠者风范。
他持之以恒地关心退休工资较低的贾植芳先生,关怀病休在家的教师,诸如此类的行为他都以很低调的方式在做,恐怕少有人知。即使在他自己住院治疗或卧床养病期间,还常常让我们学生代他去看望他所关心的一些师友故人。先生在《追忆杨西光先生》中提到的原复旦大学党委副书记王零先生,其实与先生本无私人交往,但因为王零先生在非常时代的一些善举,章先生在王零先生退休多年后,仍然感念他,曾经托我们代他去看望年已九十的王零先生,并让我们给王零先生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住在书馨公寓的王先生听力受损很严重,跟人交流已很困难,但他最终听清楚我们是章先生的学生后,似乎恍然大悟地说,“哦,那个业务很好的章培恒教授啊!”还记得有一次代章先生去复旦九舍探望贾植芳先生,我们从贾先生浓重的方言口音中也辨别出了贾先生所说的类似的话。
章先生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治疗费用非常高昂,自费的部分是很大的数字。有两个同门希望在我们古籍所在校的学生中为他筹措一些治疗费,获知此事后先生立即让我打电话给组织此事的师妹予以婉拒。学校方面也很关心先生的病情,想给他一些资助。几次三番打电话,章先生都是坚决未予接受。后来杨玉良校长亲自登门劝先生接受学校资助,先生仍然未接受,婉拒的同时特别提出,作为一名享受院士待遇的教授,他的工资津贴已经不少,他在报纸上读到了当时正与乳腺癌抗争的青年教师于娟的事迹,希望学校多帮助帮助于娟这样陷入困境的年轻教师。
2011年2月的一天,章先生因持续两天发烧住进医院,虽然血常规检查比预期的好,但到医院陪他时我便发现,章老师对自己的身体比起三个月前立遗嘱时更加悲观。提到《不京不海集》的增订和《不京不海集续编》目录等事宜时,他说本来很多收录文章后附的说明他原准备自己动笔加的,但这一次估计都来不及了,因为他连提笔签名都已艰难。我们以他最近检查和他身体感觉表现较好为由劝慰他。他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虽然身体这样,但自己并不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大惊小怪,也没有对下面的日子感觉毫无意义。”
章先生去世以来,随着自己各方面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先生在他生命各种艰难之际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难能可贵。虽然身体病痛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先生仍然镇定对待,尽可能做一些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他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不但坚持研究和思考,修订《文学史新著》、《不京不海集》,指导我们进行《玉台新咏》的相关研究等等,还有意识地利用一切机会教导学生。
2006年吴冠文博士论文答辩后合影
吴冠文副研究员在“章培恒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座谈会”上。
先生去世前一段时间,无论是出院回家,还是入院治疗,身体都极其虚弱,行坐住卧都很痛苦。但他跟我们几乎不谈病痛,只谈学校工作,既聊严肃的学术思考,也聊轻松的佚闻趣事。
从我问高亨的《诗经》解读,先生会从高亨的尊师,著作中列参考书目都会首先列梁启超的,且署“兴会梁先生”,聊到高亨真心信仰马克思主义,常在文学作品中寻找阶级斗争的痕迹,且通过假借字解读古文,以致他在《诗经》等经典的解读中存在很多特别见解等趣事。从我随口提起的《马可波罗游记》,先生会提到《马可波罗游记》记述的具体内容和该书的真伪问题,聊到传统所谓的元代“暴政”说是否确实,等等。先生还带我一起读他家里和医院订购的各种报刊杂志,有时候在我到他住处或病房时,他就已备好希望我读的部分,比如一次读《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所载谢泳《中国现代学术中的“专精”传统》,先生建议我以后多看这类文章,他认为这样既可以锻炼自己思考能力,又可以看其说的东西是否有根据,教导我怎样在反复使用自己已有零散知识的过程中将这些知识逐渐转化成自己的心得,以便自己以后更灵活更得心应手地使用。
先生外表严肃,内心其实很幽默,讲起笑话来常常话未讲完,自己就先忍俊不住笑起来,很多笑话在他病痛中成了苦中之乐。护士打针手重了,他没有抱怨护士,而是在护士走后,跟我们讲诸如此类的笑话:“我年轻时,曾经有一段时期奇奇怪怪的言论很多。当时我一个外甥有一阵子经常念叨一则童谣:报告首长,屁股发痒。请假三日,回去休养。有些护士做事比较耐心,有些做事应付似的,打针就比较痛。刚才那个护士打完针后我突然想起了我外甥以前常说的这则童谣。”
我们很多人喜欢引述先生为复旦中文1979级毕业班学生的题词:“追求真理,锲而不舍,纵罹困厄,毋变初衷。”当我人到中年,“困厄”两字竟从纸面实实在在地落到自己身上,情绪一度暗淡消沉,一蹶不振时,真切体会出要想做到“锲而不舍”、“毋变初衷”需要多大的力量。先生一生直面困厄、不变初衷的精神始终激励着我。
(本文系吴冠文副研究员为章培恒先生逝世十周年所作纪念文章,部分内容作为“章培恒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座谈会”上的发言。文稿经作者修订,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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