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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殖列传|3位85后投行人的冰与火
【编者按】
《史记·货殖列传》是最早专门记叙从事“货殖”(商业)活动的杰出人物的史书著作,司马迁阐释的经世济民的经济思想和商业智慧,被誉为“历史思想及于经济,是书盖为创举”。
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重塑世界经济结构、重构全球创新版图。在这场大变局中,所有勇于创新、敢于担当的企业家、创业者、打工人的故事,都值得被铭记。我们推出《澎湃财经人物周刊·货殖列传》,讲述全球化时代大潮中的商界人物故事。
他们为时代立传,我们为他们立传。
“投行”在外人看来是金融业中一个光鲜亮丽的行业。美国华尔街的高盛、摩根士丹利、美银美林等都是典型的投行代表,是无数人孜孜以求的金融梦工场。好莱坞电影中描绘的投行人总是西装革履,出行都是头等舱,他们喝着最好的鸡尾酒,抽着高级雪茄,他们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中国的普通投行人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澎湃新闻记者历时3个月,记录了3位分别来自北上深的“85后”投行人的日常,以及在中国资本市场不断发展、行业瞬息万变之时,他们的内心又经历着什么。
投行业务主要指的是证券(债券、股票)的发行与承销,又称为一级市场业务。中国投行人大多为985、211等名校研究生毕业,他们落脚于北上深一线,奔波于祖国的大江南北,他们的飞行记录可超过98%以上的普通人。这个职业很难见到女性,不仅因为这个行当需要强有力的体魄,也因为为了业务需要要与全国各地的各色人等打交道。
“85后”开始担当投行一线的顶梁柱,他们做着动辄10多亿的业务,巨额的财富近在眼前,学区房、三胎、内卷……这些热词也是他们逃不掉的现实。
他们明白,只靠躺是永远不会赢的,没伞的孩子就要玩命地向前奔跑。
从夜晚到夜晚,走遍祖国大好河山
3月的花,4月的绿,今年春天昆明进入了疫情防护的尾声,也迎来了春城一年一度的梨花盛景。张扬徜徉其间,在满园春色中,搞定了今年最大的项目。恍然间,他以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山河无恙,花开满城。
张扬是一家中型券商的投行经理。在这个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是他几近遍布全中国的足迹 ——飞行记录超过99.8%的航旅纵横用户,31个省市区中只剩下西藏、新疆、宁夏和黑龙江没有去过。别说一周飞3个地方,一天飞3趟他也经历过多次。从清晨到凌晨,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全国各地跑,他慢慢都能听懂全国各地的方言以及各种版本各具特色的普通话。
张扬的飞行足迹 受访者 供图
张扬所感受到的喜悦其实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今年1月,坊间流传出一则行业重磅消息:财政部对地方隐性债务梳理完成后,将根据地区政府债券和隐性债务规模及债务率进行分档。
市场机构虽无法拿到这份文件,但全国各地的情况如何,各家心里有数。张扬当然清楚,按照区域划分,云南算不上是“好区域”。
今年3月,他接到证券交易所的通知,新上报的项目均要等新的政策明朗之后才能得到批复结果。即便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这个云南的项目还是在4月一举拿到了批复。
但拿到批复的喜悦很快在产品卖不出去的焦虑中消逝。直到夏天,这个产品也没有找到买家。云南之旅也似乎成为他今年最后一个上新的项目。
最有成就感的总是拿到批复的那一刻 受访者 供图
张扬将2021年称为“躺平之年”,对他来说,2021年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了——新的项目很难再拿到交易所的批复。与此同时,张扬所在的机构也经历着动荡。董事长因为与股东发生了矛盾愤而离职,新的董事长到任后难以服众。于是底下的人蠢蠢欲动,张扬也在静观其变,打算在前领导找好下家后投奔之。
金融行业虽然出了名的高薪,却与传统农业有着某些共同点——看“天”吃饭。农民们的收成要看天气,而“金融民工”们的收成则要看监管政策。“金融民工”是投行经理们最为普遍的自嘲。
张扬入行干起投行也很能说明这个行业“看天吃饭”的特点。从国内名校经管学院毕业后,他与女友分别进入了行业内知名的资管机构,在那个资管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他们顺利赚到了第一桶金,在深圳买了房结了婚,步入作为成年人的“正轨”。
可是行业的天说变就变,在资管行业迅速扩张至百万亿规模时,其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也愈发不容忽视。2018年4月27日,一行三会联合发布《关于规范金融机构资产管理业务的指导意见》(简称资管新规)。这份文件在重塑行业的同时,也影响着每一个像张扬这样的普通从业人员的生活。
就在文件发布前一个月,张扬的女儿出生了,为了支撑起这个刚组建的小家庭,他必须另谋出路。这一年他很拼,整个夏天他都在路上,在贵阳待了快三个月。这趟出差是马拉松式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跑步——“权当避暑”——项目审批通过的可能性很小,却不得不强报。东奔西跑,“债券狗”只求能赏个“狗粮”。
在张扬的眼里,与做IPO的相比,他的这份工作都还算好——只能算是偶尔出出差,基本不用加班。而他做IPO的同事们一个项目动辄两三年,在项目所在地出差按月算更是常事。
即便是疫情也没给张扬的工作按下暂停键 受访者 供图
即便是疫情也没给张扬的工作按下暂停键。相反,为了恢复经济增长,国家鼓励各地发展基建与新基建,加之宽松的货币政策,与之相应的新债发行红红火火。2020年春节结束后的3月,张扬就又奔波在了路上,在很多人仍在居家办公时,他已飞往山西去领略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
在这个行业,能够给大家按下暂停键唯有监管。今年4月22日晚间,沪深交易所分别发布了《上海证券交易所公司债券发行上市审核规则适用指引第3号——审核重点关注事项》(又称“3号文”“3号指引”)和《深圳证券交易所公司债券发行上市审核业务指引第1号——公司债券审核重点关注事项》,对公司债券的发行上市条件和信息披露制定了全面细致的要求,这是两所历史上第一次以规则指引的形式对所有类型发行人制定准入门槛。
3号文的发布抬高了新债发行的准入门槛,意味着很难再像过去一样上新项目,频繁的出差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张扬最近的一次出差不是因为做项目、完成KPI,而是“不幸”被当地证监局抽到了现场检查。监管人员要求业务人员提供原始支撑文件,并提出各种盘查问题。现场检查也是今年才有的事。5月末的整整一个星期里,张扬都无法睡好觉,从早晨6点就惊醒,后来又提前到4点、3点……一旦现场检查出了问题,业务人员会受到处罚,该记录也会进入从业人员的诚信档案,职业生涯从而受到影响。
监管政策变化前的行程图 受访者 供图
这样全国跑了3年后,不仅再次感受到了监管的强刹车,张扬也开始感觉到跑不动了。过去坐车从来不会晕车,现在却开始晕车。
“不用出差很舒服,但是KPI难完成 ,压力大得头发都没了。”
今年下半年女儿要上幼儿园,张扬夫妇打算让女儿上小区配套的幼儿园,并且计划明年要二胎,趁爸妈年纪还不太大,能够帮忙带,夫妻俩也不希望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太大。但要三胎是张扬“打死都不敢想的事”,在如今寸土寸金的深圳,家里再多一个孩子他首先要面临的是房子不够住的现实。
“来了就是深圳人”,1992年之后深圳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才涌入,这当中有很多都伴随着城市的成长而实现了财富自由。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于深圳湾
女儿开始上学,所从事的职业又不仅要奔波,还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这一年行业发生的变化似乎是在给张扬一个机会为未来做打算:今后转做中后台,或是往投资(二级市场)的方向转 。毕竟在乙方待久了,开始向往做甲方。
今年有些胆子大的开始做起“垃圾债”(高收益债)。作为资深一线人员,张扬明白有些项目是明显不会出问题的,要做起来收益的确很高。不过要开户成立私募,没有个几千万打底,肯定玩不转,在没有把握之前,张扬还不敢轻易离开主业操副业。
投行人的“江湖”
疫情对清波最大的改变是决定辞职。
在数不清的日子里,他的日常不是像外人所想象的那样坐在高级写字楼的办公室看窗外繁华的陆家嘴,而是一天天都在各种交通工具上,看着窗外飘过的一幢幢建筑,想想现在在哪个城市,明天又会出现在哪里。
年过三十,尽管仍算年轻,这种日夜奔波的日子已让清波越来越吃不消。到了地方上,为了拿下项目,与当地官员觥筹交错是常有的事。身体的消耗还只是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波愈发觉知到他的生活的分裂之处:无论他走过全国多少个地方,喝下多少酒,这些人都与他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他无法与这些遥远的因工作而相识的人们建立深度的联系。因为长期在外,他与真正生活所在的上海的关系是疏离的。每当他回到上海,由兹而生的空虚感愈发强烈。
清波的职业轨迹非常清晰明了——从上海交大研究生毕业后就干起了投行,他的工作经验仅限于金融行业,他所熟知的也仅限于投行圈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这个圈子挣很多钱,“玩”的花样也很多,也就是俗话说的,很“乱”。
日常喝酒“大快干上”只是最基本的,出差团建有“小姐”相伴才是“重头戏”。清波也因为从来没有当着领导的面把小姐领回酒店房间,自始至终没被领导当作自己人。
2021年清波跳槽去了另一家券商,成功转岗到了中后台,做起了风控。公司地点从陆家嘴换到了世纪大道,他还是住在母校旁边,这里能够最大程度上保留他的舒适区。虽然感情生活中各种爱恨情仇,但至少他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对于金融人来说,换一个岗位,就是变换一整套生活方式——转到中后台后,生活稳定了,却也不再幻想通过拿下大单一夜暴富。
清波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上班”: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几乎不加班。领导充分尊重员工的下班时间,团建都放在工作日的中午,下班后各有各的生活。他下班后的生活也开始多姿多彩起来,与身边的人联结越来越多:工作之余练起了书法,五一陪家人去了海南,端午节与朋友相伴去银川。
“愿意拿生命去赌的事,一定要过得精彩”
在陆家嘴中心的一家高级本帮菜餐厅,陈夕订了一个包间,坐满了他的一桌“兄弟”:他们来自上海各个金融机构,有那么一两个老相识,大多是他的粉丝。
陈夕每次到上海,安排都满满当当。常年来因为压力大,头发掉了不少,不过陈夕最在意的还是不要长成“油腻大叔”。他的饭局上没有白酒,饮料点的是橙汁,饭局结束后他还要到黄浦江边夜跑。他的base在北京,从业以来,陈夕每次出差,都是白天谈事,晚上赶路兼报告,常年保持着一周内5天4城的节奏。从2014年开始做业务,这个习惯,距今已经保持了7年。
中国资本市场过去在非规范化的市场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在短短几十年时间中实现了高速的成长,这种成长特征决定了这个市场上的草莽性与灰色性。高收益债(又称垃圾债)作为这个大市场的小众领域,自然也带有大量“中国特色”。于是国内做高收益债自有一套“打法”:“赌博”。赌博赌的是“刚性兑付”,或是赌发行主体的破产清偿率高于原持有成本。刚性兑付是中国资本市场成长初期的产物,在国外相对成熟的金融市场,刚兑已成为被淡忘的历史。“刚性兑付”指的是一款理财产品或者资产管理产品,不论其实际的投资业绩如何、底层资产实际的表现如何,发行该款产品的金融机构均会实际上兑付给产品的投资人本金,以承诺的、或隐性承诺的收益水平的收益。2018年发布的资管新规对打破刚性兑付作出了非常严格的规定,但其执行的过渡期延长到了今年年底,仍然有不少业务在打监管的擦边球。
忙碌之余,陈夕在最近还搞了一次线上共学计划,分享了他做高收益债投资的体会。他从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和美国独立战争论起,从美国高收益债市场谈到当前中国地方政府的隐形债务与城投监管政策,足足讲了4个小时。
如此之拼并没什么,在陈夕的信念中,但凡愿意拿生命去赌的事情,一定要做得精彩、过得精彩。但在社会上历练久了,他也能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鼓励自己持续向前的动力是,希望在游刃有余的范围内,干一点算一点:上半年公粮一交,下半年海阔天空。
每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他只想深居简出,在家中躺着,薯片可乐和游戏就可以是他的全部。
(文中张扬、清波、陈夕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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