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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的另一面:如果你们投票给反对党,这里就会变成贫民区
在新加坡,做一个反对党很难。但为什么仍然出现了反对党?有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新加坡反对党立身根基很大程度上在于该国选民对于执政党的“怨气”,“民怨不会持久的,民意也是会随时变化的。”新加坡知名反对党人士吴明盛表达了一丝担忧。
新加坡工人党的召集活动,图片拍摄于2013年1月23日。新加坡反对党的春节联谊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台上,9位新加坡工人党大佬们正卖力用闽南语演唱着《爱拼才会赢》;台下,数百名工人党支持者或鼓掌附和,或用手机、相机、平板电脑找好角度,一动不动地将表演摄入其中。
2013年3月2日晚上,这场新加坡阿裕尼集选区新春联欢晚会从20时开始,直到23时之后,工作人员开始收桌撤席,仍然有上百人聚在一起久久不愿离去。
与执政的人民行动党选区不同,在野的工人党选区举办的各类联谊活动,都不能使用人民协会的场地、动用它的资源。为此,工人党在实龙岗北1道第153座前的大草坪上临时搭建了一个大棚,棚内满满当当地摆着100张圆桌,每张桌边放着10把塑料椅子。
参加晚宴的一千来号工人党支持者都是花了40新元(约合人民币200元)门票钱入场的,不过这点门票钱可能还不够买菜的钱,“只是因为大家都太热情了,需要通过售票方式控制进场人数。”一位工人党义工表示。
实际上,当日的菜品十分简单,除了新加坡华人在春节时必吃的“捞生”外,也就陆陆续续上了几道海鱼、蹄髈、时蔬之类的家常菜肴,但这些支持者显然不是为了吃而来的。他们喝着冰镇啤酒,数落着新加坡政府的“人口政策”,交流着对新晋工人党国会议员李丽连的喜爱,说着各自的家长里短。那位工人党义工说:“在门票销售阶段,我们就故意将各桌席打散,为的就是让大家相互结识。”
这是工人党一周之内举行的第二场新春联欢晚宴了,此前在2013年2月24日勿洛水池路第701座组屋的底层,也举办了一场面向友诺士和加基武吉地区的晚宴。这次在实龙岗举办的则是针对榜鹅与实龙岗地区的。
工人党是不思进取还是需要时间?
从友诺士到榜鹅再到后港和实龙岗花园,这片距离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10公里左右的区域,已算得上是工人党的稳固票仓。工人党凭借着在新加坡东北角的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在2011年的新加坡大选中,赢下阿裕尼集选区,创造了新加坡选举史上首次由反对党拿下集选区的记录。随后工人党又拿下了后港和榜鹅东的两次补选,其中李丽连赢得榜鹅东补选,让她成为自1965年以来首位赢得单选区的反对党女议员。
目前工人党是唯一一个在新加坡国会内有议席的反对党,尽管与执政的人民行动党把持87个选举席位中的80个席位相比,未免过于小巫见大巫,但工人党仍算得上新加坡第一大反对党。他们目前握有87个选举席位中的剩余7席(阿裕尼集选区的刘程强、林瑞莲、陈硕茂、毕丹星、莫哈默费沙等5人,后港单选区的方荣发,榜鹅东单选区的李丽连)以及两位非选区议员余振忠和严燕松,这亦是工人党自1957年创立以来最盛的一次。
可就在2013年1月李丽连赢得榜鹅东补选之后,刘程强与工人党主席林瑞莲,却先后在不同场合公开表示,该党并未做好代替人民行动党执政的准备,这二人还先后在新加坡媒体上“坦承”:他们十分清楚工人党的这番表态会招致一些人的批评。
事实上,不仅有《联合早报》刊发评论文章批评工人党的“不思进取”,亦有前工人党员、曾先后参加过工人党和国民团结党的新加坡知名反对党人士吴明盛在网络上撰写博客,严厉批判他过去的战友们:“一个政党的目标就是要去执政,领导一个政党就必须做好执政的打算。不要说你有没有能力赢,至少要有这个思维。”
然而,参加当日实龙岗晚宴的工人党支持者们,倒是对工人党这番“广积粮,缓称王”的表态普遍表示理解,一位来自淡滨尼的林姓支持者说:“要给工人党时间,最近5到10年还不行,我们希望到下次或者再下次大选时,工人党能赢得更多议席,在国会里声音更响,更好地监督政府。在这期间党要多锻炼外交、经济之类的人才,那样到时候,新加坡选民自然而然会把票投给‘说真话、干实事’的工人党。”
“在新加坡,做一个反对党很难”
“在新加坡,做一个反对党很难。”时年77岁的林依平老人感慨道。他家住在丹戎巴葛,正是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所在的选区,是传统的“反对党禁区”。老人半开玩笑说:“我跟他斗了几十年了。”
新加坡工人党成立于1957年。林依平于1959年入党,是该党内目前健在的党龄最长、年龄最长的一位老党员。是以尽管他从未当选过国会议员、出任过任何公职,但在近年来工人党举办的各项活动中,他都位列主席台。3月2日林依平也在其他8位工人党籍国会议员簇拥中,上台同唱《爱拼才会赢》。
54年党龄的林依平见证了一个新加坡反对党的发展历程。“过去,人民行动党很专制,只要你反对它,它就说你是共产党,然后就把你抓起来,搞白色恐怖那一套。”做了那么多年的工人党义工,他说自己很幸运没有被抓过,“但我的好多身边同志都被抓进去了,人民行动党用《内安法令》之名,不经审判就把你扣押几十年。”
所谓《内安法令》(ISA)源自英国在马来亚殖民当局于1948年颁布的紧急条例,初始是针对马来亚共产党(简称“马共”)。“1950年代,我们新加坡在争取脱离英国殖民统治,李光耀当时许诺,在新加坡自治后要废除《内安法令》,可他一上台就用《内安法令》把新加坡的左派全逮捕了。“当时新加坡左派居多,李光耀和人民行动党也是以民主社会主义为纲领的。”林依平说,正是出于对李光耀的极度不信任,促使一批中左翼人士于1959年新加坡自治之后,加入工人党。
林依平说,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些新加坡政党不同,工人党从不去搞街头示威、武力抗争或者罢工游行,“无论人民行动党是否尊重法律,任意篡改条文,我们一开始就提出要在宪法框架内与人民行动党斗争。”由于无法在竞选时获得足够的资源,工人党直到1981年之前都显得默默无闻,“我们工人党那时就是一个根本没多少人参加、没什么影响力的小党。”
改变来自于1981年时任工人党秘书长的惹耶勒南,他击败人民行动党候选人,赢得安顺选区补选,这不仅让他成为新加坡独立以来首位反对党议员,也改变了工人党的走势。“没有国会议席,我们没有办法强大起来,只有我们的人进了国会,新加坡民众才会了解工人党。”
然而好景不长,惹耶勒南于1986年被控伪造工人党账目获罪,失去了国会议员资格。1998年,试图东山再起的他,又被控诽谤罪,后因延迟赔款于2001年被新加坡高等法庭宣判破产,由此丧失参选议员的资格,也从此退出了工人党。
吴明盛曾说过,惹耶勒南的境遇可以说明,在新加坡一个人想以反对党身份从政,将会面临怎样的困局,“首先要面临家庭压力,从投资角度,肯定是亏本生意,风险比收益要大。你的太太、伴侣觉得值不值得,做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花钱花精力,影响家庭素质,影响与家人的时间。过了这关,有些亲属是靠政府的,他们就会担心受牵连,你还会失去许多朋友。这两关过了之后,就要看执政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以前他们是用《内安法令》,后来他们是在法庭告你诽谤。”吴明盛说他现在安家在香港,“我对我太太说,如果我在新加坡被抓了,你千万不要回来。”
李光耀:如果投票给反对党,你们这里就会变成贫民区
1991年,刘程强赢得后港选区最终使得工人党在新加坡的政治版图中争取到了“根据地”,在他2011年转战阿裕尼之前,他连续在1997、2001和2006年三次大选中连任。
不过后港的选民也因此“付出代价”,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后港地区存在组屋翻新滞后、公共交通规划不周等问题,工人党支持者们认为,这是新加坡政府有意对后港选民进行“惩罚”。
从事印刷业的企业主沈文庆,办公室就设在实龙岗。他认为正是人民行动党的“意气用事”让选民倒向工人党,“人民行动党把选举和政府组屋翻新混为一谈,不管是后港还是波东巴西都是这样,新加坡人是不可以威胁压迫的。只要合理的新加坡人会听,不合理的就会反抗,新加坡人有这个骨气。可是人民行动党不理解这个心态。‘你不选我,我就不翻新,地铁就不经过’,结果票输得越多。人民交的税,本来就是应该去做的事情,不应该成为政治工具,执政党更不能利用这些工具,这样永远得不到人民的信任。”
回忆起2011年亲历的阿裕尼集选区选战,对人民行动党有着深深失望的沈文庆说,“我一直不觉得人民行动党会在这里输掉。问题就出在2011年大选前,李光耀讲,‘如果你们投给反对党,你们这里就会变成贫民区’。”沈文庆说,新加坡人是很明哲保身的,在那以前没人愿意多谈政治,“但那几天大家说,‘你要投反对党,太过分了’。大家都忍到极限了。”
吴明盛从独立思考的学者,一步步走向前台成为反对派,也源于人民行动党的竞选策略。1997年大选,惹耶勒南与邓亮洪、陈民生等人组成工人党五人竞选团队,参选静山集选区。当时吴明盛与母亲就住在那里,邓亮洪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给选民耳目一新之感,“人民行动党为了赢选票只会对选民说,‘你们不投给我们,这里组屋就不会翻新’。我对这个非常反感,这摆明是惩罚政策。那时我27岁,没有结婚,我决定了如果我要留在新加坡,为了下一代,一定要改变这个国家。‘你的一票是可以被收买的’,这样的价值观怎么可以延续下去。”
工人党利用新媒体营销政党
无论是对工人党还是新加坡其它反对党,2001年无疑是一个特殊年份。当年美国爆发了“9·11”事件,新加坡政府借此提前大选,在恐慌心理之下,新加坡选民求安定的心态几乎让反对党全军覆没。
“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要留在新加坡我必须做点事情,在大选时我和刘程强见面,谈了一个小时,我就签了(入党协议)。”吴明盛说他就从此走上一条政治“不归路”。
流入知识分子血液的工人党开始思考如何重塑本党形象。
2002年8月9日新加坡建国纪念日,工人党义工在地铁车站内分发国旗,高唱国歌,“我们在地铁上一路上跟大家说国庆快乐,其实这是在改变大家的思维,因为人家已经被洗脑,‘反对党都是麻烦制造者,不爱国的’。当时工人党内有人感到害怕,因为有《内安法令》在,五个人以上集会是犯法的。可是我说不要怕,他抓我的话,难道要告我爱国吗?我们一直在试探边界,我们要让大家知道我们是爱国的,但是,爱国不等于爱政府。”
参加实龙岗晚宴的工人党支持者赞不绝口地说:“工人党是爱新加坡这个岛,爱新加坡这个国家的政党,他们每次开群众大会之前都会领着我们高唱国歌。”
工人党还是新加坡各政党中率先采用标志色的,“本来选的是红色,旧的工人党旗子是红色的。后来选择了用蓝色,代表蓝领,不用红色的原因是怕政府污名化政党。”
工人党再包装工程中,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他们敏锐地抓住了互联网时代的脉搏。
吴明盛说,早在1997年他就利用过刚刚兴起的网络,“因为当时新闻封锁,没有媒体报道反对党的集会,所以我想突破封锁。我就找了几个人,他们也不敢见我,我就用电邮汇报每个反对党的集会情况。他们把讯息告诉我,不敢使用真名字。我就用我的名字在soc.culture.sg论坛上发帖,我的网名是madcow,因为当时有疯牛病。这些人我从来没见到过长什么样子,因为大家都怕,生活在恐惧中。”
然而最开始工人党高层还是对互联网持怀疑态度,2006年吴明盛也正是因为在网上发言失当而退出工人党转投国民团结党的。“我是网络社会活动的前锋,在2006年大选后,在一个论坛上有人挑衅我,我当时还年轻不知道怎么去拿捏,用的词重了一点,所以主流媒体马上来做文章。我为了不影响党的声誉,就离开了。”
吴明盛能够理解包括工人党在内反对党人的矛盾心态,“媒体话语权不在我们手上,政府可以无限放大我们的失言。”吴明盛认为,这就是为何工人党直到现在仍十分小心应对媒体,轻易不接受访问的原因。
但最终,工人党还是在自身可控制的新媒体上成功营销了政党。虽然新加坡政府从总理到部长都已开设了Facebook主页,但从互动程度看,工人党更胜一筹。事实上,工人党是新加坡各政党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在其官网上开设华文、英文、马来文和淡米尔文(即泰米尔文)四种语言的政党网站。
人才储备始终是新加坡反对党的短板
吴明盛说,不管人民行动党有心还是无意,新加坡好就好在还有个竞选机制,“无论之前它被如何扭曲,形式上如何偏向主要政党,但我们还是有办法把执政党赶走的。”
不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吴明盛对新加坡政治是绝望的,他当时已在考虑移民,“因为在我看来当时的反对党也是不争气的。如果没有好的人怎么可能有好的政党?可是没有好的政党又怎么会有好的人才?当时我扫了一下反对党,觉得没有一个好的平台。”
人才储备多年来一直是工人党在内的各反对党短板。
从事软件业的企业主柯金章自称是人民行动党理性坚定的支持者,他认为,工人党是相当正派的反对党,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成熟,“但现在他们已经招到了一些比较有素质的人才,虽然这些人在人民行动党里可能不算什么。”柯金章认为,新加坡的反对党也在精英化。“他们人才储备不够,现在随着声势壮大,一些人才也加入了他们。”
吴明盛也在问:“虽然说是工人党,工人参政有多少?”他认为,新加坡各政党趋势是迈向精英参政。“以选民心态,你是工人,凭什么我这个工人要选你。选民还是偏向精英领导的,或者说是受了洗脑的。华人古代选官就是用科举制度,升官发财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不像外国,演员里根也可以当总统。世界经济潮流和人的转变,你不能找一个完全不懂世事的,要有国际视野的人才能领导一个国家。我也不放心一个阿斗一样的人物。”
人民行动党籍的新加坡国会议员马炎庆直言不讳地表示:“让工人党这样的反对党执政,我不放心,我不认为目前他们有能力执政。你看国会内那几个反对党议员,有几个能当部长?他们自己有自知之明,刘程强也讲过,他们不要执政。”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的陈抗教授分析,“从目前来看,工人党还没有执政能力,因为从他们提出的替代政策来看,他们不那么聪明。工人党精英太少,提出的议案和意见水平很低,特别是在经济问题上水平太差。他们还没准备好,选民却把他们选到政府的位置上。这是危险情况。”
人民行动党与反对党在进行一场时间赛跑
缺乏治国理政专才,在工人党支持者看来并不十分要紧。来自淡滨尼的林姓支持者就说:“可以慢慢来的,我们也知道现在让工人党管理国家还不到时候,可是我们可以让他们先从基层锻炼经验。关键在于他们全心全意为新加坡的态度是其他政党缺失的。”
按照工人党自身的说法,该党参与新加坡政治的目的是为了“锻造第一世界的国会”,为了能更好在国会内监督人民行动党,“让它知道不能把选民的支持当成理所当然”。
沈文庆曾与工人党籍的国会议员方荣发有过交谈,据称,方荣发当时说:“人民行动党还没醒,我参政的原因就是要让人民行动党醒过来。”
“一个政党参与政治生活的目的是为了监督另一个政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新加坡媒体人表示,“这也算得上是新加坡特色。”
在新加坡,反对党需要谨慎地拿捏选民游移不定的心态。就拿沈文庆来说,他对于人民行动党多年来对新加坡的贡献予以肯定,他只是无法忍受该党的傲慢态度。与此相反,尽管工人党红白喜事全勤全到的努力令他感动,但他至今还未能放心让工人党执政,甚至连“联合执政”也未曾考虑过。
“实际上,工人党和其他反对党都缺乏治国理念。”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新加坡媒体人曾报道华人政治圈多年,他说,“工人党相比台湾民进党有多方面不足,至少民进党在2000年上台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执政纲领、长期规划与短期目标,而工人党至今没有提出过真正意义上的替代方案。”
陈抗也从学者角度指出,工人党与人民行动党的政策相近,“这与新加坡选民分布有关,中位选民比较多,根据政治学的中位理论,政党只有往中间靠,才能吸引更多的选民。”
事实上,在2013年1月底榜鹅东补选前,另一反对党革新党候选人肯尼斯就曾批评过工人党,称该党不论任何议题都只是在盲从政府,在国会中与人民行动党沆瀣一气。
简而言之,新加坡反对党立身根基很大程度上在于该国选民对于执政党的“怨气”,“民怨不会持久的,民意也是会随时变化的。”吴明盛表达了一丝担忧。
陈抗分析,目前新加坡民众对政府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即人口政策、房价飙升与交通拥挤,“目前新加坡政府已经在解决一些错误的政策,通过严控外劳进入、增加组屋供应量与切断一二手房价格联动、改善公共交通与增加新地铁线路,也许会在两三年内解决这些问题。新加坡政府可能不是最聪明的政府,但却是改变错误最快的政府。”陈抗指出,人民行动党若能切实纠偏,依仗其多年根基,还是能够赢得可能在2016年举行的下次大选。
人民行动党与其他反对党之间在进行着一场时间赛跑,可跑道上只有人民行动党一名选手,其他反对党成绩的好坏,有时就取决于执政党自身改变的速度。
(注:本文采写于2013年3月,在此后两年里,新加坡政府出台多项“惠民”政策,旨在扭转部分新加坡国民心中人民行动党的独大印象。与此同时,尽管新加坡反对党继续在发力,其影响力仍然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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