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读｜拉斯普京：政府在教育和文化上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剥人皮

        【编者按】3月14日，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去世，享年77岁。拉斯普京被称为俄罗斯“乡村小说”的领军人物，同时也是一位道德探索型作家。这位地道的“西伯利亚人”近乎一生都在写西伯利亚农村的风土人情和世态变迁，并由此跻身当代俄罗斯文学大师级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被译成中文。

        本文为拉斯普京庆祝《心灵的痛楚》（莫斯科，2007）一书出版，在莫斯科文科师范学院举办的读者见面会上的演说节选，收入在《拉斯普京访谈录：这灾难绵绵的20年》，中文版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该出版社授权刊登本文。

关于《心灵的痛楚》一书

        《心灵的痛楚》一书是由访谈录集合而成的，自1993年起，我和维克多·斯特凡诺维奇·科热米亚科每年都进行一次谈话。我们的第一次谈话是在最高苏维埃遭到炮轰之后不久进行的，后来觉得有必要持续这种交谈。因为我们当今的生活中有很多尖锐的问题值得探讨。

        我们对于一切事情都开诚布公、直言不讳。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东西。既然我们的那些敌人们一点儿都不躲躲藏藏，那么，我们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呢？而我们得到的那些对于这本书的回应也让我们更加坚定：就应该这样去谈论。

关于文化的形势

        文化是我们的一个永恒话题。今天的俄罗斯文化面临着怎样的境遇？前不久我读到了吉洪·赫连尼科夫吉·赫连尼科夫（1913~2007）所说过的话，那是他在去年临死前说的话。他说：“没有文化就没有国家。有文化才有国家。”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

        没有文化，就不会有教养——那么这个国家哪还能称其为国家？没有文化，电视上传唱的就只能是我们在新年的时候听到的那些歌曲——那么这个国家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国家？太不像话了！这根本就是秃山上传来的众妖妇的嚎叫，而且一年比一年更“精湛”、更“丰富”。看起来似乎没有人能够制止它。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想去阻止它。

        那个什维德科伊已经在文化领域胡搞乱搞多少年了啊。我们以作家协会的名义向总统上书表示抗议，声明我们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文化部长。于是呢，表面上是来了一个新部长，但是我们看出来了，这个部长根本没办法影响文化！因为实际上一切实权都仍然掌握在什维德科伊的手里。

        而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毁灭俄罗斯文化。看来他接受的指令也是如此，所以才如此自信。要知道什维德科伊可不是单兵作战的。

        今天在教育和文化领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剥人皮。看来，有人想要剥去我们最后的一层皮，从头到脚。疼啊！这是精神上和心灵上都难以忍受的疼痛。

关于今天的学校

        至于学校，现如今那里是越来越可怕了。孩子们面对的是什么？在所谓的统一高考之下，一切都用笼统的测验来决定，难道能指望孩子们接受到真正的教育吗？所以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很多孩子从学校毕业时仍然是文理不通。

        我听说莫斯科国立大学不久前开始为大一新生开设俄语课程。可见新生的俄语水平低到了何种地步！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门课程）。但这是多么让人担忧的征兆啊！

        没错，现在年轻人的俄语水平是越来越差劲了。家长们本来都指望着，国家能够教会孩子们最必要的知识，就像苏联时期那样，可这个指望却落空了。今天的学校对于很多学生而言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关于这一点写了很多，说了很多，但是却没有一点儿改观。因为国家不这么认为。

        农村的境况让人尤为心痛，那里的学校原本就缺东少西，而现在还在不断减少。没有了农村，俄罗斯还叫俄罗斯吗？舒克申曾经说过：凡是用黑框框起来的（他指的是报纸上撰文哀悼的那些伟人），你仔细去看，都是从我们农村出来的。

        一位农村女教师给我写信，跟我讲她是怎么样想方设法地增加俄语语言文学课时的。她说，他们那些高层想搞什么就叫他们搞去好了，我还是要坚持自我的。我现在每周能多上一两个小时的俄语课，以便让孩子们能更好地掌握母语。但是这样的老师能有几个呢？以后会越来越多吗？……

        现在，据说，出生率增长了，这个事实本身当然是好的。但是要知道，如今四面八方都在窥视着孩子们——什维德科伊、今天的学校、各式各样的诱惑。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防止孩子们成为身心健康的人，至于要让孩子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不关心了。

关于我们的使命和坚持

        我描述的这幅景象应该已经够忧郁的了。可是如果继续列数这“心灵的痛楚”，还需要继续很长时间。但是我们不得不坚守，因为对于美好未来的信念和希望是不能丢失的。

        必须坚守！有时确实很困难。我也遇到过：别人邀请你去参与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是自己已经很累了，年纪也大了，哪儿都懒得去，就想坐着看会儿书，于是就推辞了。但是半夜里就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不去呢？这可是好事、必要的事、关系重大的事啊，而你却推辞了。

        是啊，疲倦、岁数，但是仍然要坚持到最后。腿还能动——就要走；嘴还能张——就要说。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无论如何都不能闭口不言、袖手旁观，都不能从需要自己的地方离开。

        我知道：只能这么做。不管多么累，都要站起来，回答维克多·斯特凡诺维奇提出的问题，做一些事，说一些话，给别人帮一些忙。

        瓦连京·拉斯普京　2008年1月

        【延伸阅读】

        《拉斯普京访谈录：这灾难绵绵的20年》序节选

        在这20年里，俄罗斯经历了太多太多——又是炮击议会，又是总统权力更迭，又是别列佐夫斯基（1946~2013）和古辛斯基（1952~）王朝的统治，又是金融风暴，又是政府走马灯似的更换，又是颁布土地自由买卖法，又是“库尔斯克号”失事，又是寡头们在世界首富俱乐部的“T台秀”，还有没完没了的选举、选举、选举……选举已经成为始终贯穿我们这个时代的主线，“只有选举不会背叛我们”。

        在这20年里，地上地下都喷涌着烈火；南方和北方、西部和东部的大江小河，都以前所未见的疯狂涌出堤岸，向居民点发起冲击；庄稼连年歉收；酷寒的冬季钻进供暖极差的房子里；飞机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再加上车臣一直闹个没完。再看看世界吧，世界上又怎么样呢？俄罗斯的民主典范——美国，轰炸了南斯拉夫，征讨了伊拉克，在原来俄罗斯的边陲地带驻扎下一个个军事基地，将俄罗斯团团围住。美国打着民主的幌子满世界吆五喝六，终于，一个“9.11事件”，自己在自己后背上狠狠地挠了一把……

        一句话，这20年承载了太多的悲剧性事件，就这一点而言，其容量足足抵得上一个世纪。因此我们才有那么多话要讲，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都是值得我们探讨的话题……而今，我们把这些谈话录汇总到一起，做成一个集子，用时间作为主线将所有的谈话串联起来，让读者和我们一起，一年一年地，从旧的一年迈入新的一年，这时读者们就会更加清楚地发现：这些谈话，与其说是在谈论事件本身，不如说是在探讨事件背后的道德层面。

        炸弹夺去了数千无辜人的生命；而秩序，蔑视诚信和良心、歪曲人民所有道德准则的秩序，则残害了数百万人——他们很不幸地赶上了俄罗斯最不适合生存的时代。而炸弹，追根究底，也是这种秩序的产物。        

        我们还记得，俄罗斯第一任总统在将权力亲手转交给第二任总统的时候，开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第一任总统在卸任之后仍具有不可被侵犯的权利。议会将这种权利连同其他如沙皇般的待遇以专门的法律予以确定。事实上，任何人——不管是第一任总统，还是第二任总统，不管是议会，还是社会——都不会怀疑一点：申冤在我，我必报复。无论是遵从良心的法律，还是依据文字的法律，都应如此。可事实上，整个事情却是按照交易的法律操作的。正是交易的法律成为我们这个国家的主宰，而且短时期内它根本不打算易位。        

        读者朋友们一定会注意到一点，那就是我们所有的谈话都揪着电视不放。有什么办法呢，因为这恰恰就是我们的病灶和病因。如果说选举，就像之前说过的，是所有脆弱政权的标志，那么电视恰恰就是降临在可怜的俄罗斯头上的、已经持续了20年之久的鼠疫和霍乱。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也不可能再有比俄罗斯更肮脏、更罪恶的电视业，因为再没有哪个国家会像俄罗斯这样，用国家的钱养活着一支庞大的、装备精良的、合法化的、有组织的犯罪大军，不分昼夜地对人民群众进行道德和文化的洗脑。其效果是很显著的，是让执行者喜不自胜的：俄罗斯气息越来越淡，文化气息越来越淡，俄罗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我们的谈话到底有没有意义呢？它们会不会被当成耳边风，会不会是徒劳无功的呢？我们并不奢求太大的成效——很有可能，它们比预期的要小得多，但是，即便这点微不足道的成效也可以作为一粒沙，聚沙成塔——俄罗斯强大之希望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