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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是瓦尔特·本雅明”

钟娜
2015-03-10 11:0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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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20年代,伴随着无线电技术的日趋成熟并稳定投入商用, 音乐、娱乐、新闻、宗教等丰富的内容通过电波进入普通家庭。1923年10月,德国诞生第一家地方无线广播公司。1926年前后,美国NBC公司宣布成立,英国BBC公司完成了改组。 那么,播什么?

        各色人马登台亮相:1927年,神父克劳德开始在法国电台发表一系列传教演讲;同年,芝加哥上演的戏剧《浮士德》通过无线电在全美直播。1927年,一位日后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也坐进了播音室,他的节目采用直播形式,现在我们只能想象他的开场白: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是瓦尔特·本雅明……”

        据说他的声音动听而富有乐感,声调平和,极富感染力。

        6年电台生涯,本雅明保存下了80余篇内容各异的电台文稿,这些文稿伴随本雅明一起离开德国来到法国,后来还被运到了苏联,曾长期保存在东德的中央档案室,电台文稿的英文版直到最近才翻译出版,取名为《电台本雅明》(Radio Benjamin)。

《电台本雅明》书封 

在电台工作以获取生活补贴        

        本雅明关注无线电领域已经有些时日。一战后,德国经济经过短暂繁荣,随即堕入恶性通货膨胀的泥沼,最小纸币面额以亿为单位,纵使是身为银行家的父亲也无力供养本雅明及其家庭。大学教职难觅,本雅明不得不靠撰写文学批评、翻译,以及为期刊杂志供稿谋生。

        1925年初,他开始考虑为无线电新媒介工作,以获取一些生活补贴。他在给友人的信件中写道,“我在密切地关注本地的一切机会,最后终于应聘一家无线电杂志的编辑职位,以作生活补贴之用。”

        以此为契机,他开始为柏林电台和法兰克福电台工作,在1927-1933年间共播出了80余期节目。节目内容庞杂,形式丰富,有戏剧、炉边夜话、教益节目,甚至包括对有志于喜剧创作的菜鸟进行写作指导。有一些选题甚至现在看来仍没有过时,比如在一期题为“加薪?!你想什么呢!”(A Pay Raise?! Whatever Gave You That Idea!)的节目中,本雅明教人如何要求老板加薪;在另一期中他又教人如何向友人借贷——这倒不失为萧条年代之时代精神的一枚鲜活切片。

        在现存的80余份本雅明为节目准备的文稿中,有三十多则都是面向儿童听众,多在名为“儿童启蒙”的栏目中播出。他充分发挥了无线电作为“教益剧场(theatre of education)”的职能。

        题为“混乱的一天”的节目给孩子们出了30道脑筋急转弯:“今天你将听到的故事里,有好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但我怀疑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它们。有可能,每个听众都能发现一些错误——当你发现一个,你可以用铅笔在纸上划一道杠……”在另一期名为“卡里奥斯特罗(Caliostro)”的节目中,本雅明讲述了一个中世纪的大骗子的故事:“他凭借诈骗手段扬名欧洲……在人称’启蒙时代‘的时期表演通灵、奇迹疗法、炼金术和起死回生术。”通过个人与时代的对比,本雅明以四两拨千斤的轻盈手法让听众们思考“启蒙运动”之本质——人类以理性战胜迷信。

        但也有一些故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孩子们讲,比如从古至今世界上发生的自然灾害或人类悲剧:庞贝之城的毁灭、里斯本大地震、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禁酒时期美国芝加哥的三K党,还有1845年中国广东一家戏院起火,造成逾两千观众身亡的悲剧。本雅明借此提及了中国戏剧,也分析了悲剧的根源——他认为,这与中国人的群聚本性不无关系。

学术思想渗透到电台文稿

        或许因为播音仅仅是谋生工具——1940年,本雅明离开巴黎居所时并未带上当年为电台撰写的文稿;据合作的编辑证实,本雅明认为这些文稿并不重要。他认为其他著作,诸如他一直执着于出版的《柏林童年》、不惜以生命护卫的未完成稿“拱廊街计划”等——才承载了他的思想价值。

        然而本雅明是否是对的?

        我们宁愿相信在这一点上他因偏见而有失准确:终其一生,他都在反思机械复制技术对人们体验、消费、理解艺术作品产生的影响,这一兴趣如此专注且浓厚,它已经渗透到了他的每一种著作,包括电台文稿。

        他认识到无线电既亲密又疏远的两面性:收音机作为家用电器安坐在家庭日常生活的角落,而电台主播通过声音同时造访千家万户,以缺乏实体的亲昵形式与陌生人对话。在为儿童撰写的无线电戏剧《冰冷的心》中,剧中的播音员人物邀请另一个角色加入电台:“你可以来到声音国度,与上千个孩子说话,但我会在国界上巡逻,你首先要遵循一个条件。”这个条件便是:所有参与者必须同意放弃自己的外在;因为声音国度里一无所有,只有声音。

本雅明在翻阅文稿

        这种特殊的亲密暗藏两大风险:其一,听者可能会成为被动的接收端。为了克服这一弊端,本雅明借鉴了他的友人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提出的“离间(alienation)”理论,试图让广播激发思考,成为一种民主媒介。另一方面,无线电还可以化身为无情而又无处不在的双眼:在有声剧场《庸人自扰》(Much Ado About Kasper)中,本雅明将无线电与录音及监控行为联系在一起,揭示出无线电作为无形无状却无处不在的空间,如若运用不当,有沦为危险工具的可能。他的担心并非毫无凭据。

        1932年夏,本雅明的节目选题开始受限,他在信中写道,“反动运动影响到了我的电台工作”。1933年,希特勒上台,犹太裔身份的本雅明再无在德国电台发声的可能。同年秋,他写信大倒苦水,“由于柏林电台的种种变故,我如今彻底失去了过去仰仗的收入,前景惨淡。”

用声音追溯消逝的过去

        奇妙的是,当我们阅读本雅明于1932年动笔、1938年完成终稿的《柏林童年》时,却能感受到这本美妙的随想集与他电台工作之间的紧密联系。不妨说,本雅明在撰写诸如“柏林方言”“柏林玩具之旅”“新旧柏林中的街头贩卖与市集”“柏林人偶剧场”等节目文稿时,也在有意无意地为书写自己的童年回忆录做准备。在这些篇幅可观、清新诙谐的电台散文中,这位感性的批评家、理性的文学家在尝试用声音追溯一个已经消逝的过去,企图用声音将其唤起并予以再现:

        “书贩(colporteur)是挨家挨户卖书的小贩,兜售纸张粗劣的彩绘低俗小说、活页乐谱和歌词。在广告诞生之前,出版商都靠这些小贩向读者推荐新书。想象一下当时这些典型的贩书行者混迹在不同社会阶层之中,给城市的仆人社区和乡村的农户带去鬼故事和高贵骑士的传说,他自己也化身为他所贩售的商品中的人物。当然,他不会是英雄,也不会是年轻的流亡王子,而是老谋深算的老人,警告者或花言巧语者。

        ……如今他们已经消失了,至少在今日的柏林,手推车书商代替了他们。如今柏林街边的书商是唯一一个会读自己卖的书的书商。他坐在花园边狭窄的石砌小坡或自带的帆布折叠小凳上,不受在小车里翻来翻去的人群所干扰;他知道甚至十个里面也不会有一个是真心实意来买书的。不管怎么说,要是他寄希望于来人都打定主意要买书的话,他便显得形容凄惨了。但这正是书车的魅力:人们会买下今早从出家门时做梦也不会想到会买的书。随意的读者。随意的狂热分子。只有在通货膨胀严重的时期才稍有不同。那些挤出一便士买书的人能买到价值上百上千倍的好东西。……书车小贩相对来说很安静。不过他们是一个例外;总体来说,柏林街边贩卖是柏林方言的高端训练场,一所令人尊敬的柏林方言学院。

        ……在街边贩卖中,销售只是链条的最后一环。首先是发言者的热情演说,接着,他吸引来尽可能多的听众和看客。小贩站在中央。台词已烂熟于心,他颠来复去地说。听众对此也是耳熟能详。对他们来说,有趣的是小贩如何拖延,跑题或者作一些小的变通,或者每次在关键时刻用话匣子精确地以同一种声调进行重复。要是其中一个看客终于买了东西,他得站前一步,和小贩一起站在人群的中间,如同两个共享同一个舞台的演员。成为表演的一部分、扮演一个角色、被人瞩目注视的魅力,是吸引买家的一大关键。”

青年时期的本雅明

        在这些细致入微的观察中,本雅明作为漫步城市的“游手好闲者”的形象彰显无遗。这一系列“发现柏林”的小文可说是他宏大的“拱廊街计划”的序曲——终其一生,他都在关注社会形式的消逝,以城市经验作为研究现代主义的入口,在城市的文明之下挖掘政治与经济的根脉。 在更新事物登台之时,一些尚算年轻的发明未老先衰,开始悄然没落。毁灭、衰败、死亡是现代性的永恒烙印。

        早在1900年前后,当本雅明还只是一个小男孩时,他便已经从西洋镜的衰退、电影的普及、人们对电话机从反感到依恋的种种细节中有所感受。

文稿命运辗转曲折

        同样走向尾声的还有他六年的“电台生涯”。1933年1月29日播出的“1900年前后的柏林童年,来自一系列未发表的写作素描”是哲学家本雅明的最后一期电台节目,其内容正是来自尚未成书的《柏林童年》。

        第二天,希特勒上台,本雅明匆匆离开德国。1938年,被纳粹政府剥夺德国公民身份的本雅明被亲德法国政府逮捕,被监禁三个月。1940年,试图经过西班牙逃亡美国的本雅明在法国-西班牙边境上的小城包港病倒,最终吞服大量安眠药离世。他在巴黎住所中留下的文稿——其中包括电台文稿——被盖世太保抄缴,后被误装入《巴黎日报》(Paris Daily News)的档案中,于1945年被运至苏联,1960年运至前东德的中央档案室,后于1972年移交至东柏林艺术学院。

        直到1983年《著作集》(Gesammelte Schriften)的编辑才获准阅读这些资料,并在两年后将之编辑出版。其英文版也于2014年12月出版。文稿命运辗转曲折,如同受到干扰的无线电波,经历了长长的一段雪花噪音。

        有幸读到这些电台文稿的读者的心情恐怕与本雅明在《柏林童年》中的感触暗合——“我冬天站在暖意浓浓的卧室窗边,外面的暴风雪有时会这样向我无声地叙说,虽然我根本不可能完全听懂这种叙说的内容,因为新雪片太迅速而密密地盖住了旧雪片。我还未及和一团雪片好好亲近,就发现另一团已突然闯入其中,以致它不得不悄然退去。可是现在时机到了,我可以通过阅读那密密聚在一起的文字去寻回当初我在窗边无以听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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