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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棱”讲的福建话真是唐朝普通话?

郑子宁
2015-03-17 09:3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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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哪儿人?”“我来自一个H开头的省份。”“湖北?”“不是。”“湖南?”“不是。”“海南?”“也不是。”“那是哪儿?”“是福(Hu)建啦!”

        这个流传已久的网络笑话被搬上了羊年春晚。由于演员实际上是河北人,模仿的福建腔普通话并不真像福建人说话。小品随后还因为涉嫌歧视南方人引起了不满。而福建某媒体更是发文称采访了某福建文化学者,说h/f不分,n/l不分是古汉语的特点,福建保留了中原古音,闽人乃是古中原人的正统传人。

        那么“福(hu)建话”真是古汉语的孑遗吗?福建人是最正宗的古代中原后裔吗?

福建人从哪来?

        上古时期,现今中国东南广大地区主要是越人的天下,分布着各式各样的百越民族。汉人汉语尚未大规模进入。就连传说中祖宗是来自中原的吴国也有“断发文身”之风,国王名中也颇有像“阖闾”、“夫差”之类难于用汉语解释的名字。而由越人建立,以今浙江为中心的越国更是一度兴盛,在勾践带领下击败吴国,北进中原。

        彼时作为东南沿海一部分的福建自然也是越人的地盘。与江浙不同,福建当年完全游离于中国政权范围之外,属于地地道道的化外之地。到了楚威王六年(公元前334年),越国被楚国攻灭后,部分越国贵族南迁福建,形成闽越政权。

        秦朝在福建设置闽中郡,但是也并未能对福建进行直接管辖,福建实际继续由闽越首领无诸统治。秦末无诸积极参与反秦,并被汉高祖刘邦册封为闽越王。直到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朱买臣率军灭闽越国,将闽越人迁徙到江淮之间,《史记·东越列传》记载“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中央政权实质上放弃了闽地。直到西汉后期才设东冶县,隶属会稽郡。大概也正是由于闽越遭遇了如此大难,导致福建的百越残留很大程度上还反而不如北边的江浙地区。如江浙有盱眙、无锡、姑苏、余杭、余姚、诸暨等越语地名,但福建则少见。

        
闽中郡虽名义上归属中央政权,实际由闽越君长自治。

        人都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闽道更比蜀道难。当时福建与业已汉化的江浙地区陆路交通非常不便。多山的闽地人烟稀少,其开发相当缓慢,与中原联系的紧密程度不但远不如北面的江浙地区、西面的江西,甚至连更南方的广东都不如。代表中央政权的南侯官都尉孤悬闽江入海口,与其说是个统治中心不如说是个通过海路联系南方交趾的海港补给站。汉朝末年许靖为避难,从会稽南奔交趾,选道东治,尚且“经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他宁可逃奔遥远的岭南“汉地”,也不愿就近避难蛮荒的福建。

        如此荒僻偏远的地方又是如何被逐渐纳入中央政权呢?

        东汉开始逐渐有南下汉人迁入福建,但是据《晋书·地理志》记载,西晋太康初年建安、晋安两郡人口合计不过八千六百户左右,相比而言,其他郡的人口普遍能有两到三万户。   

        两晋之交,伴随北方移民大举南下,遂有所谓“衣冠南渡”、“八姓入闽”之说,即本属中原大族的林姓、黄姓、陈姓、郑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避祸迁居福建。至今福州市民中陈、林二姓占人口近三成,如加上郑、黄则更为可观。所以福州有“陈林蜀(即‘一’)大半,黄郑满街排(Dìng Lìng siŏh duâi buáng, Uòng Dâng muāng gă̤ bà̤)”的说法。

        过惯了好日子的中原贵族会否甘心迁到穷山沟,那可是个大问题。事实上所谓“八姓入闽”实际上很可能和南方家谱普遍造伪一样,乃是冒称中原贵胄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永嘉南渡中中原望族主要移居在今天的江浙地区,福建并未受到直接波及。后来的移民也多是来自长江流域的平民,并非中原望族,且数量有限。直到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福建的居民也不过一万两千户。

        “八姓入闽”的说法在古代也并未能受到普遍认可。《开元录》就明说:“闽县,越州地,即古东瓯,今建州亦其地,皆夷种,有五姓,谓林、黄是其裔。”事实上,大量汉人迁入福建得等到唐朝了。现在有相当一部分闽人将祖先追溯到陈元光、王审知等部,乃知所谓“八姓入闽”也是唐朝以后出现的说法。

        
“我是台湾河洛人,来自中原”实乃梦呓。

        由此可见,福建人绝对不是上古汉人在闽地的一脉单传。台湾有些人把外人对闽南人的称呼Hok-lo(福佬)解作“河洛”,当成是闽人源自上古中原河洛地区的证据则更是歪上加歪了。

哪些地方讲福建话?

        春晚小品中冯巩有一句“我是该去湖州还是福州哪?”的台词。但在现实中,如果他女儿的未婚夫真是一个说“福建话”的人,恐怕他得更加头疼了——福建方言的分布地区相当广泛,不光限于福建省,还远播海内外。

        福建方言中,闽中、闽北较为安稳,固守山沟。福州一带的闽东话虽然在马来西亚诗巫、美国纽约、日本东京等地都小成气候,但多为近现代移民。要说移民历史久、规模大,那还当属闽南地区。

        清朝西方传教士在学习中国方言的过程中发现,闽南话分布区域远远不限于闽南漳州、泉州二府。杜嘉德在《厦英大辞典》中提到中国最类似闽南话的方言是广东的潮州话,并认为闽南和潮州之间的区别大约类似西班牙/葡萄牙或者荷兰/德国之间的区别,双方仍能进行勉强的沟通。而除了潮州以外,海南岛的方言和闽南地区也相当接近。

        闽南虽然开发历史相当晚,但是人口繁衍得相当快,导致闽南迅速变得人多地狭。唐朝天宝元年不过17万8千多人,到了北宋崇宁年间就暴增十倍,达到180万左右。巨大的人口压力使得闽南从人口输入地转为人口输出区。

        潮州地区因为邻近闽南,很早就成为闽南人的迁居地,隋唐时期即有居民从泉州迁入,进入宋朝后闽南人更是大举南下。但是潮州地区气候地理条件优越,很快人口大量增殖,非但难以继续接纳移民,反而自己也和闽南一样走上了输出人口的路子。

        善于航海的闽南人在迁徙路线上也颇有特色,即沿着海岸线走,见缝插针。其中以粤琼台最成气候。除了潮州外,粤东沿海的海陆丰、粤西茂名、湛江等地沿海地区的居民也多说闽南话分支雷州话。而唐朝时近为荒地,人口不过五千户的海南岛在宋朝以后也陆续迁入了大批闽南居民。闽南人从岛东北的文昌登陆,沿着海岸线向东西两侧扩散。今天海南岛从澄迈到三亚的整个东海岸都讲海南闽语,即闽南话在海南岛上的变体。

        自郑芝龙以降,闽南人大举迁入一海之隔的台湾岛,今天台湾绝大部分汉族居民均为闽南后裔,所谓台语也就是闽南话,并且由于离开本土时间短,它和闽南原乡语的差别要远远小于粤琼闽语和泉漳闽南话的差别。

        如果说闽南人南迁和东进都主要是进据荒地的话,他们还能寻得机会向北方移民就更是不简单了。

        
闽语分布图(来源:《中国语言地图集》)

        明清时期,闽南人逐渐有北迁浙江温州的。清廷的“迁界”禁海撵空了沿海地区的居民,更是给闽南人扩张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自此闽南人夺取了浙江南部的大段海岸线,不但占了平阳、苍南,更是扩展到了玉环、温岭、舟山等地。而太平天国战乱后原本人口极其稠密的苏南地区出现了暂时性的空洞,善于抓住机会的闽南人更是从温州向宜兴等地迁徙。至今宜兴山区尚有少数说闽南话的村子。

        闽南的扩张仅止于此吗?

        那还是太小看闽南人了,事实上闽南人继续沿着海岸线北迁,有些闽南人定居在了胶东半岛,部分人更是随着闯关东的浪潮远去辽东。而烟台、天津、大连等地供奉妈祖的天后宫更是体现了闽南文化在北方的影响。只是可能由于移民规模小,华北闽南人早已经被当地同化,并不说闽南话了。

        今天,除了福建本省外,台湾、广东、海南、广西、浙江、江苏、江西、四川等地以及马来西亚、泰国、缅甸、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国都有“福建村”、“福建话”的存在。其分布之广泛在全国各大方言中可谓首屈一指。

天津天后宫牌楼

福建话是中原古音吗?

        福建各地方言确实保留了一些地地道道的古汉语说法,如普遍将“锅”称作“鼎”,“筷子”称作“箸”等,甚至有些闽南话表示应答还用“诺”,古雅得让人惊诧。但是保留古词和保留古音是两码事,何况所有方言大部分词汇也是继承于古汉语,顶多有量的不同,并无质的区别。

        要想知道福建话是不是中原古音,那首先得弄明白所谓中原古音是什么东西。

        隋文帝开皇初年,陆法言与刘臻、萧该、颜之推等八人讨论音韵,二十多年后的公元601年,陆法言编成《切韵》。《切韵》随后广泛流行,成为韵书典范,其所记载的语音系统成为中古汉语的代表。这个语音系统比起现代汉语任何一种方言都要庞大得多,共有37个声母、160余韵母、4个声调(相较而言普通话共有21个声母、39个韵母、4个声调)。

        《切韵》音的重要性在于现代汉语绝大部分方言中的语音对立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源头。如普通话的平翘舌之分反映切韵音中精组声母和知庄章三组声母的对立,广州话的六个辅音韵尾基本完全继承了《切韵》的辅音韵尾系统。在这个层面上看,切韵音可被认为是现代汉语各方言的共同祖先。

        
《切韵》本已散佚,现今关于《切韵》的知识其实间接来自《广韵》,但近代又在敦煌等地发现《切韵》残本。

        福建方言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其中的一些现象并不能在切韵音系里面得到解释,而是可追溯到上古时代。例如“熊”闽南话读Hîm,中古汉语及现代能分-m –n –ng韵尾的所有其他方言都收-ng,正是反映了这个字在上古汉语中的读法。

        成书于东汉末年的《释名》中描述了一个“风”字的同类现象:“克豫司冀横口合唇言之,风,泛也,其气博泛而动物也;青徐言‘风’椒口开唇推气言之,风,放也,气放散也。”则说明这种变化在东汉末年从现在的山东一带开始扩散,中原尚且是-m。而到了《切韵》,新读法已经渐入中原,彻底取代了旧音。只有地处偏远的福建还保留了老读法。

        不过,虽然福建方言相对其他方言有更多上古音的痕迹,但这并不代表福建方言就真是地地道道的古音。而文化学者所谓的h- f-不分,n- l-不分是上古遗迹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闽语在历史上曾多次接受了中原汉语的冲刷。中原的f-本来自于上古到中古早期的p- ph- b-声母,即所谓“古无轻唇音”。这点在福建方言中尚有不少遗存,如“芳”闽南话为phang,“饭”潮州话为pūng(汕头腔)。唐朝以后,福建诸方言引入已经产生的f-的中原汉语以供读书之用,形成了所谓“文读”。但是闽人发f-有困难。于是就用已有的声母中和f-最接近的h-代替以蒙混过关,实际和现代福建人把福建说成hu建是一回事。

        至于n、l之分,则更是古已有之,而且早期的福建话也必然是能分的。虽然现今闽南本土n、l完全混乱,但是早先迁出的潮州话、海南话逃过了这一劫,它们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区分这两个声母。而福州话n、l混淆更是近几十年的事,至今不少福州老人都可以完整地区分这两个声母。古汉语如果古到只有几十年光景,那现今在世的老人恐怕得是活木乃伊了。

        

        参考文献:

        葛剑雄:《福建早期移民史实辨正》,《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03期。

        郑张尚芳:《古越语地名人名解义》,《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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