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中的“江湖”

文：黄佳琪、黄晗右、郭薇、毛昌泷、鄢志鹏

图：推理大师Club、阿毛、黄晗右、鄢志鹏、新京报

指导教师：刘琳

此文首发于浙江广播电视集团FM93浙江交通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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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婚礼已经变得更加丰富且多元化。今天，我们将共同参与一场别开生面的网络直播婚礼，请各位观礼嘉宾注意保持自己的网络通畅，咱们的婚礼直播，即将开始……”

实际上，这不是真正的婚礼，也并非直播现场。

2021年3月24日，各路人马浩浩汤汤奔赴郑州城，一道前往名为“本缘·郑州”的剧本杀展会。此类展会，全称一般为“城市名＋PLAYSHOW”，通常还会根据城市特色附加主题名称，譬如济南展会的“有酒且长歌”、西安展会的“大唐剧献”等。

而这场特殊的仪式，就发生在郑州展会中，剧本《你的礼物》的演绎现场。“七位来宾，四场婚礼，两位主角，一份礼物。”故事，就这样在玩家们举手投足、谈笑风生间，于江湖之中不断上演。

图1：郑州展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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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和所有展会的参与者一样，阿毛握着手机，紧紧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抢票界面。伴随着结果的尘埃落定，周边又逐渐响起鼎沸的人声，兴奋感充斥了阿毛的大脑：他如愿以偿拿到了演绎心仪剧本《你的礼物》的门票。

这本原计划由稻草人工作室独家发售的剧本，在问世前就已受到极大的关注。“我抢的是公车首车，晚上18：00开抢，大家都在拼命点手机屏幕，最后一秒不到就结束了。”阿毛回忆道。

剧本杀江湖熙熙攘攘，高手云集在此过招。此次郑州展会，参加剧本测试的大约有八百到九百名店家，剧本成交量在五六千本左右，成交额达数百万元。其中，每个剧本至少有六名店家参与，通过在“剧人气”APP进行抢票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入场名额——一般情况下，工作室会提前一小时发布所有的剧本信息与抢票链接，最终是否成功，则全看自身的手速与运气。

而此次展会的经历，被阿毛形容为“有幸运之神的眷顾”。竞争激烈的会场里，他竟接连抢到了好几个公车，其中就包括这本他向往已久的《你的礼物》。

图2：稻草人工作室成员合影

 在剧本杀中，“车”就相当于一次组局，由此衍生出的“发车”（组织游戏）、“上车”（参与游戏）等，都是行业的内部术语。在展会内部，又进一步划分为“私车”与“公车”——“私车”只能是私下的组局，“公车”则由发行官方提供，并在最后的剧本授权环节会优先考虑当中的玩家。

18:00抢票成功，19:00便开始“上车”，此时的电梯太过拥挤，阿毛只能徒步爬上14楼，终于踩点抵达现场。入口处人头攒动，周围的玩家热情地与阿毛打招呼：“嘿，哥们，你是来OB（即不能参与游戏的围观者）的吗？”“不，我抢到公车了。”阿毛说。顿时，在场的几十个人齐刷刷回头，用羡慕的目光追随着阿毛走向公车的座位。

“那种感觉很奇妙。”阿毛笑道。

阿毛是南昌老资格商业街中山路上一家剧本杀店的主持人DM，这份“神秘”的新兴职业，全称为Dungeon Master，直译为地下城城主，最早出自游戏《龙与地下城》，后引申为剧本杀行业中控场、引导的主持人角色。在剧本杀江湖中，优秀的DM不只是剧中游刃有余的玩家组织者，在游戏之外，他们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参展抢本。几乎每个月，阿毛的老板都会支出数万元用来让员工参与展会、亲身体验，最终签署合适的剧本意向。

“来展会最重要的就是购买‘限独’。”从最初的普通爱好者到真正从事DM职业，身份的跨越，也让阿毛对剧本有了更多不一样的解读：“‘盒装’或许还能凭借口碑大胆盲入，但是‘限独’必须亲自参与，如果不去测评，很可能没法判断它的质量。”

“盒装”与“限独”，是常用的“江湖黑话”。前者顾名思义，采用纸盒包装，后引申为入门门槛较低、基本没有限制的剧本，可在市面上自行购买；后者则是“城限”与“独家”的合称——“城限”在一个城市售卖给三家，“独家”仅仅授权给一家。“限独”发行成本较高，配套的售价及服务水平也自然水涨船高。

“剧本杀展会就类似于沙龙，或者说菜市场，”阿毛做了一个比喻，“全国各地的发行、作者、店家，都在这售卖自己的产品，这也是‘限独’最重要的购买渠道。”

图3：阿毛店里“限独”的专门展区

 万众期待的《你的礼物》，确实没有辜负剧本杀爱好者们的盛情——首场公车结束后，剧本的发行工作室就收到超过450份的意向申请表。而上交表单，并不意味着拿到了江湖的“通行令”，只有通过了发行方对相关意向、店家实力、业内风评、主持人水平、购买记录等层层考量后，剧本的交易才能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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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签约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该如何进一步吃透剧情、熟练掌握、引导顾客，都是DM需要考虑的问题。拿到剧本的DM，通常会在发行方的组织下建立相应的交流群，大家会在里面分享测评、带本的经验与心得，共同闯荡剧本江湖。

与阿毛不同的是，初入江湖的兼职DM考拉，至今没有机会去到线下展会参与“拿本”活动。

在顺利通过初期面试后，根据店长的安排，考拉首先需要在店里“上车”跟玩，阅读热门剧本，并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进行复盘。有时，游戏的现场会架上一台相机，将DM的动作、表情与声音拍摄下来，留给考拉等新手DM在空闲时间回看，从而相对应地调整语速、神态等表现。考拉就是在一次次的看本、玩本、复盘中，不断地修炼自己的功力。

图4：正在进行剧本杀游戏的玩家

2020年暑假，疫情刚刚进入平稳期，尚未开学的考拉来到家附近的一家剧本杀店应聘，成为剧本杀江湖中的一名兼职DM。这家位于深圳市福田区某写字楼的剧本杀店，共有七个不同主题的房间与近百件适配不同剧本与场景的服装。在考拉加入之前，店里已经有三位全职DM和三位兼职DM，而店里的两位店长也都是资深玩家兼DM。

第一天到店，店长询问过考拉的基本情况后，便要求她介绍之前玩过的剧本，并尝试完整复述一遍剧情。随后，店长又设定了具体场景，让考拉详细描述真实带本过程中操作和演绎的方法。在得知考拉倾向于恐怖类型的剧本时，店长还进行了追问：“如果从圈内选择两个著名的恐怖剧本，你会分别把它们推荐给哪些不同的群体？推荐的理由又是什么？”

在剧本杀店主们看来，行走江湖有其基本的要素：首先需要对行业的热爱和学习的耐心；其次是主持功底，如表情管理、台词功底、控场能力和表演等；最后是综合素质，包括学历、谈吐、工作经验、待人接物等方面。有时，严格的店主会明确要求求职者对行业有深入的理解，并且做好长远的职业规划。

而在资深DM阿毛眼中，闯荡江湖还需积累经验，修炼起自身深厚的“内功”：“带本技巧里有多种能力，比如与其他DM针对同一剧本交流不同的带本技巧，取长补短；对于演绎本，可以找面全身镜，反复练习表情管理和肢体语言；而对一些需要制造氛围的剧本，则需要与其他NPC、灯光、道具等进行数次的排练配合，以此提升默契。”

“当下的剧本杀行业，越来越多的店家开始走向专业化，开始给主持人进行更为精细的定位，目的不是去限制大家学习的类型，而是方便顾客做出选择，让顾客更有体验感。”阿毛坦言道。

图5：剧本杀店内的主题房间与实景道具

考拉所在的剧本杀馆，全职DM收入大多由“底薪＋提成＋考勤”的方式构成，每月底薪为3500元，每带一个剧本提成100元。如果DM主动招揽了老顾客进行二次消费，则会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人5元的“人头费”。

作为兼职DM的考拉没有底薪，只能根据带本次数进行结算。与此同时，她的时间也相对自由，没有严格的出勤要求——全职DM则有“上六休一”的硬性规定，收入稳定在6000～8000左右；而考拉每周只上周末两天班，月收入稳定在1000～1500不等。

谈及收入时，考拉其实并不太在意：“我是出于爱好才去兼职的，没有全职的出勤压力，对于工资也就不太计较了，能在学习之余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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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就职于福田区剧本杀馆的小香是考拉的同事，擅长演绎恐怖剧本。2020年夏天，几名男性顾客前来店内，小香为他们主持组局。

游戏进行到中途时，由于剧情需要，所有人必须戴上眼罩，小香则换好头套，在音乐渲染声中走到桌前讲述台词。黑暗之中，一名顾客受到惊吓，忽然挥手给了小香一个耳光，直接将她的头套都打落在地。愣在原地的小香只能先收拾好情绪，完成工作后才将此事汇报给店长。

而考拉的另一名同事由于长相出众，经常被人要求添加联系方式，其中不乏言语间略带暧昧和调侃的顾客。出于对消费者的尊重，这名同事在忍受了很长时间后，终于委婉表露了拒绝的态度，让该顾客停止骚扰行为。

“毕竟我们都是‘打工人’，也想给顾客最好的体验，给他们带去良好的剧本沉浸感。但如果有些顾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我想我们也是有尊严需要维护的。”考拉说。

如今的考拉，虽然还在继续DM的兼职，却也时常感叹其中的不易。在她看来，除非是年轻人，否则“身体根本吃不消”。“之前为了赚钱，我们店长一天最多可以带5、6车，一个本基本线走完3～4个小时，有些本还可以讲到6个小时。曾经有一个叫做《第七号嫌疑人》的剧本，DM讲了整整9个小时，那又是个‘修仙局’，我们店长当时就受不了了。”

与阿毛同城的另一家剧本杀店长“阿悦”则告诉我们，离职的DM大多是选择自己创业开店，其余彻底隐退江湖的，基本都是因为无法忍受DM行业的生活作息，甚至戏称其为“阴间工作”。

“彻底转行”决定的做出，与剧本杀DM的职业特性密不可分。一方面，江湖内部盛行“熬鹰局”、“修仙局”等夜场文化，店里基本是上午休息，下午开始营业至通宵，这对DM的体力与脑力都是巨大的考验；另一方面，玩家的表现和态度常常会对DM的影响很大，遇到不好沟通的顾客，常常会让DM产生强烈的挫败感。健康的损耗，加之负面情绪的累积，成为了压垮不少DM的“最后一根稻草”。

剧本杀江湖并不好混，但不妨碍有更多人争先恐后进入。

2017年，剧本杀注册店家数量破千，到了2019年，全国的线下门店已经飙升到12000家，市场规模突破100亿元。2020年，新注册相关桌游店家数量达到3196家，创下新高。与此同时，在一站式灵活用工平台青团社上，2020年“剧本杀”相关兼职岗位数量超过200个，兼职报名超12400人次，同比增长2.8倍。而数据还在不断增长。

而同类型的狼人杀、密室逃脱等系列社交游戏，也如雨后春笋般在江湖生长——2017年初，“狼人杀”IP一夜爆红，从线下蔓延到线上，极短的时间内，其手游端已经从蓝海变成红海，成为新一轮资本追捧的风口；“密室逃脱”则在2019年达成近100亿元的行业市场规模，消费人次达到280万人次，门店个数超过10000家。

 图6：国内剧本杀市场规模走势图

周边人来人往，江湖依然热闹。

如今，剧本杀的受众构成越发丰富，不再只是年轻人的小众亚文化。在阿毛就职的剧本杀店，时常会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组团前来，此时他会针对性推荐适合他们的场次，其中既包括具备当时年代背景特征的剧本，也涉及《国家宝藏》等较为正式的题材。

后疫情时代，线下社交娱乐产业的蓬勃发展将本该“产生距离”的人们拉得更近，越来越多的人们走进剧本杀世界，扮演着一个个快意恩仇的侠客、机智沉稳的杀手、胸怀天下的义士，“杀”出独属自己的一片江湖。同类型的狼人杀、密室逃脱等游戏亦在不断升温，其中或许透露出人们对于社交的需求与渴望，但唯有把握好道德与法律的边界，整个行业才能继续向上发展。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阿毛、考拉、阿悦均为化名；文中数据资料来源河南日报《剧本杀：活在百样人生里》、新京报《并不便宜的“剧本杀”，靠什么俘获年轻人》、青团社、美团研究院、天眼查、推理大师Club、新金融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