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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流|味江河畔:少年、乡亲与生灵
鱼
记忆不打捞起来,就永远沉没了。
从都江堰方向而来,汇聚山间泉水的味江河,流淌出来的时候,仍然如在寂静的山间一样清浅,而河面已经有几十上百米宽了。寻常的日子,水面只占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河面。一到夏天发大水,只见整个河面波涛汹涌。如果深山里下暴雨,出山口的洪水简直就是翻滚向前,颇有“后浪推前浪”的气概。
清澈的河水下面,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面沾附着水草和青苔,成群的桃花鱼和白条鱼闪动着银色的鳞片,飞快地穿梭往来。麻麻鱼浑身光溜溜的,在石缝间探头探脑,确定没有危险,就摆动着笨拙的身躯,换个位置。虾和蟹也是有的,小而干瘪,与江南的品种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家乡的味江。作者供图。
经过很多代人的努力,温婉的味江河水被大大小小的自流灌溉渠,分流到田间地头,河里的鱼也随着常年不断的水流,移居到大沟小渠里。于是,夏天,插秧过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灌溉渠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那时或上午或下午,我们提着箢篼,一个可以装水的塑料袋或搪瓷缸,捉鱼去了。
捉鱼的方法通常有三种,一种是选中一段沟渠,挖开其上游的排水口,把水排到别的沟渠里去,随着沟渠里的水渐渐排干,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那些两三寸长的桃花白条们,惊慌地推动着水波,来回游动,等到水干了,它们啪啪啪地拍打着水花,我们心花怒放。另一种方法,是把箢篼安在水渠比较狭窄的地方,有一个人按住,另一个人从上游用脚动荡流水,驱赶渠中的鱼向下游跑,等到两人会合,猛一下提起箢篼,大大小小的鱼就被捉住了。还有一种方法,是两手提着箢篼,对准水草茂密的地方,迅速兜底按过去,提起来,躲在水草中来不及逃跑的鱼就被捉住了。
如果收获不多,只有区区几条,且很有观赏价值,就设法养起来。或在水缸里,或在废弃的粪坑。如果再多一点,就开膛破肚,抹上盐,用大片南瓜叶子包起来,借做饭的时机,放在灶膛里,用滚热的草木灰掩盖好,过上半个时辰,用火钳夹出来,小心地剥开南瓜叶子,一股香气冲将出来。那种美味,即便后来吃到的“长江三鲜”之鲥鱼、刀鱼等等,也难逾其万一。如果收获足够多,便可以申请用清油,在饭锅里干煎,一家人享用,这样的收成机会是很少的。
还有一种吃法,是要借助味江河畔的石灰窑。在河里捉到鱼后,并不带回家,而是就便在河里开膛,洗尽,拿到石灰窑顶,小心地坐定,用竹片夹起一块稍微平整的、烧得滚烫的石灰石,把鱼放在上面,但见“哧”的一小股白烟,伴着煤烟味和鱼香味的扩散,小鱼很快就熟了,于是涎着口水,小心地抠着吃。
早年味江河的水还比较大的时候,沈三爷是靠河谋生的。冬天放筏子,运送山里面的木头之类。夏天在河里捕鱼。他有至少两张渔网,洪水消退得差不多,沈三爷就挎着渔网,背着鱼篓,出发了。河滩边上,只要小有回水,就撒上一网,必有收获,最多的是桃花白条,也有麻麻鱼、黄辣丁之类,要是捕到鲤鱼鲫鱼,他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了。鱼篓渐渐满了,沈三爷便收工,等着下次涨大水。
看沈三爷撒网,是最让人心动、心跳加快的。有一次,我看得入了迷,沈三爷撒了几网,收获不小,忽然要我牵开衣服,拿起鱼篓,说,送给你啦。尽数把捕到的鱼倒在我的衣服里。我兜着几斤鱼,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大块朵颐。
几年前,作者家乡开发了一片景区,叫做街子古镇。
我们生产队开办了一家造火媒纸的纸厂,以慈竹做原料。慈竹需要用生石灰浸泡,浸泡好之后,纸厂的工人就将废弃的石灰水挑到河里,搅动一番,石灰水沿着河流和水渠流淌,所过之处,大大小小的鱼受不了顷刻的碱水,纷纷浮头。于是生产队大小娃儿,遍河遍沟捞鱼,那一天,几乎家家吃鱼,简直成了我们匮乏年代的狂欢节。
鸟
味江河流到我们生产队这一段,有一个半径很大的河湾。因水流作用,形成了上百亩大的河滩,地名上叫“陆家滩”。
陆家滩的地质构成,主要是沙子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混杂。无法种庄稼,但长了很多野草,刺篱笆。很多人在这里放牛,捡灰石筛沙子,地形地貌被破坏得沟沟坎坎的。
在沟坎之处,野草之下,刺篱之间,有不少鸟窝。每当放学、放假,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可以在这里找鸟窝,如果找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鸟窝,那简直是一笔个人财富,可以私底下向信得过的朋友指出它的位置,以增进彼此的友谊,换成现在,不亚于请客吃饭。
比较难找的是一种叫“叫天子”的小鸟的窝,它们一边唧唧啾啾地叫唤,一边盘旋,一边高飞,飞得只剩下一个黑点,忽然收拢翅膀,从天空俯冲下来,快到地面,展开翅膀,扑腾几下,就不见了。它们的窝,有时即便一脚踩上去,也未必能够发现。如果别人告诉我一个叫天子的鸟窝位置,那是极高信任的表示。
翠鸟,俗称“打渔子”,窝筑在土质的河岸边上。它自己挖洞,一般有两尺来深。看它们飞进飞出,就知道鸟窝在哪里了。
麻雀的窝一般在石灰窑外围的缝隙中,或者石灰窑附属的几间草房上。麻雀叫声并不优美,体型也很差,伙伴们一般没有多大兴趣。如果别人告诉我某个麻雀窝的位置,那未必表示对我的尊敬。
作者与故友相聚河畔。
对鸟的习性比较有把握的,是任二爸。任二爸是我本家堂叔,他有一杆砂枪,挂在墙上,旁边另挂两个葫芦,一个装黑火药,一个装铁砂子,很威风。因为这杆枪,他成为我们这一般小儿最初的崇拜对象。
任二爸是家里的全劳力,多半时候在生产队里干重体力活,挑粪、挑谷子麦子、石头,一样不少。闲暇时候,就背着砂枪,在附近几个大院子转悠,见到体型较大的鸟,瞄准,“砰”的一声闷响,倒霉的大鸟随着散落的羽毛,应声落地。一般放上两三枪,或许是黑火药太昂贵的缘故吧,任二爸就不再打了。
清明过后,稻种撒下了,讨厌的麻雀成群结队,赶来抢食刚撒下的稻种。任二爸狩猎麻雀的机会来了,他端起砂枪,对准远处麻雀最多的地方,又是“砰”的一声闷响,往往一二十只麻雀丧命于斯。
任二爸最辉煌的狩猎经验,是打到了一只深山里飞来的老鹰。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老鹰飞到大地上,其实也很窝囊——话说这只老鹰一时半会竟不能高飞,只能低空飞翔。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如此巨大的老鹰,方圆几里一时轰动了,大家奔走相告,围观者络绎不绝。
但见任二爸飞奔回家,一手提着砂枪,一手挽着两个葫芦,赶到最靠近老鹰的地方,瞄准,也是“砰”的一声闷响,明明是打中了,但那老鹰并没有掉下来,而是挣扎了一下,吃力地飞走了。任二爸于是飞跑跟上,我们远远落在后面看热闹,后来不知任二爸追到哪里,只好返回来,在村口等消息。
大约等了一两个小时,其间似乎又听到过枪声,任二爸扛着老鹰回来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对任二爸的枪法啧啧称赞。任二爸因此达到了人生光辉的顶点。
有一次,任二爸在我家竹林里转悠,看到一个竹梢上有一个鸟窝,于是抱住竹子,摇晃几下,那个鸟窝掉了下来,翻开一看,是一窝没有长毛的小鸟儿。于是随手送给我玩。我捧着鸟窝回家,不知道怎么办,那几只全裸体的小鸟还眼睛都睁不开,扭动着身躯,唧唧唧唧乱叫。
我找出一个废弃的烘笼,把这窝鸟,连同鸟窝一起放进去,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时,这窝小鸟的父母找上门来了,父子母女之间,唧唧啾啾一应一答。我有些疑惑,把烘笼挂在院坝的杏树枝上,鸟父鸟母见到自己的儿女,立时赶过来,蹦蹦跳跳,看了看,转身就飞走了,很快,它们叼来虫子,喂养饿坏的小鸟们。我大喜过望。
每天早晨,听到鸟父鸟母的鸣叫,我总是一个跟斗翻起来,马上把烘笼里的鸟儿挂出去。看看快迟到了,才赶去上学。中午放学,也是飞奔回家。下午也是如此。直到黄昏,鸟父鸟母不再来了,我再把烘笼摘下来,放好。
小鸟儿一天一天长大了,渐渐羽翼丰满,似乎有飞走的意思,放走还是用鸟笼关起来,我很矛盾。
有一天早晨,鸟父鸟母又来了。我照例翻起来,一看烘笼,五雷轰顶,除了几点血迹,啥都没有——它们被猫偷吃了!
鸟父鸟母还在外面,焦虑地叫唤,我真是无颜面见。那天似乎是星期天,我听着鸟父鸟母在外面叫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又来了,我偷偷地溜走,很长时间无精打采。
街子古镇风光。崇州市人民政府官网 图
石
石头,在味江河畔,有特殊的意义。
味江河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历经河水的千年打磨,棱角已经不甚清晰,就其品种,有石灰石、黄砂石、青石,等等,其中又以石灰石最为多见。
在我小时候,味江河的石灰石是我们生产队石灰窑的重要原料,成了我们的经济支柱之一。农闲时节,但凡有些劳动能力的,基本都在陆家滩捡石灰石,一般是家里的女人或年老者,一边挖坑,一边翻找石灰石,找出来之后,扔到地面,一堆一堆的。壮年劳力就用箢篼或鸡公车,将这些石灰石运到石灰窑那里,是记工分还是收购,暂不可考。这成了很多人家重要的收入来源。有的辛苦人家,甚至晚上还点着煤油灯捡石灰石。
最好的时节,是洪水过后,经过冲刷洗掠,石灰石被水翻了出来,过水的河面,白晃晃一片,俯身捡起来就行,不必挖坑。但切记要及时运走,否则下次洪水一来,就啥也没有,白忙一趟。
家乡雪白的房子映在水里。
我们这里出产的石灰,质地雪白,是抹墙的好材料。其法是先在新造的木头房子墙面部位,用竹片编出密实而富有弹性的墙芯,抹上泥,再用石灰抹平,远远看去,墙面整齐雪白,很有地方特色。多年以后,教政治经济学的女教授,回忆起当年在四川工作时看到的这种墙壁,仍然叹为观止。
另一种在形状上比较扁平的石头,适合砌墙。但凡需要墙体厚实的地方,多半采用这种石头砌成。手艺好的泥水匠,会在大小方圆之间,精心搭配石头,使墙面看上去精致漂亮。
青石的作用主要是做磨子或碾坨。我小时候,还可以看到年老的曾石匠在这家那家,用錾子清洗磨子,叮叮当当,单调悠远。
另外,就是磨刀的黄砂石。几乎家家有一片,安放在房檐下,用来磨菜刀、铡刀、砍柴刀,等等。
在没有现代建筑材料和现代工具的时代,石头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一定意义上甚至左右着我们的生活品质。
初中毕业那年,我的身体虽然还没有发育完备,但毕竟也有些气力,已经不好意思在整个夏天游手好闲,与一般更小的小兄弟混日子。那时哪里有打工的机会呢?除了陆家滩捡石灰石,没有别的门路,于是挑着箢篼,到陆家滩上发泄青春。
那些看上去轻悠悠的担子,其实是很沉重的。我已经记不清花了多少天时间,头顶烈日,肩挑重担,汗流浃背。很多次想放弃,最后还是坚持住,勉强捡够装一车手扶式拖拉机的数量,从老板那里领到5块钱。我的腰也疼了很长一段时间,服药花的钱数倍于5元。
除了卖一些破铜烂铁酒瓶子,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的第一笔收入。5元。真正的血汗钱。
山
味江河亲切自然,它从群山中迤逦而出。山孕育了河,在少年人心中,伟岸神秘,渺远无极。在成人世界,与味江河一样,也是谋生的场所之一。
第一次爬山,是跟随生产队的大人们去修梯田。我不清楚为什么要修梯田,大人们也未必清楚为什么要修,上面说要修,修了可以挣工分就是了。我们这种跟着去玩的小孩子,开饭的时候,也破例给饭吃,菜蔬是米汤煮苕菜,那个饭真是香啊。
我们大队通往街子场的机耕道旁,有一户人家的白墙壁上,写着几个一米见方的大字。我上学以后,渐渐能认识完全——“学大寨,赶昔阳”。直到1990年代初还在。很多年后,我才有足够学识,把这几个字与我爬山看修梯田联系起来。
我们是平原地区,但却要求去修什么梯田,真是劳民伤财。但借此登高望远,看山下人如蚂蚁,车如甲虫,路如细绳,一墩一墩的村落,非常精致。那种见惯不惊的生活场景,忽然大幅改观,很惬意。
作者的孩子和玩伴。
上到小学,我喜欢上连环画。连环画内容多是令人神往的红军八路的英勇故事。于是也想当然以为,我们这里的山上,也来过红军八路。有一次,我们竟然在对门山顶发现了战壕,兴奋不已。下了山之后,逢人便讲。结果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说,哪有什么红军八路,都是以前为了防止红军进攻成都,四川的军阀挖的。我们听了很懊恼。转而想,红军为什么不来呢?
为生产队积肥,对每个家庭而言,是一笔收入。多养猪可以多积肥,而且,多数人没什么手艺,卖不了工,只能干粗活重活,轻松一点就是养猪,投入人工,可以积少成多,可以有少量回报,于是家家都养,三五头不等。但问题是,在没有多余的粮食而只有少量谷糠麦麸的情况下,猪的食量很大,而且不乐意吃。唯一的办法,是把一大锅猪草与谷糠麦麸和在一起烹煮,直到看起来很黏、很有粮食的样子为止。但这样一来,就要消耗不少柴禾,猪草也需要不少。
如今四周的小树也有了一定规模。
平原地区的树木,在大炼钢铁时就被砍光了。一年四季,农闲时候,几乎家家都得有男劳力上山砍柴,女劳力上山割猪草,甚至少年也要参与。浅山地区,都被各生产队划分完毕,只好往深山走,其路程至少在二三十里之遥,那些地名,我还依稀记得——土地堂,土顶顶之类。他们一般凌晨两三点钟就得带上饭团、砍刀绳子或背篼镰刀等工具出发,下午四五点钟,才背着一大捆柴禾、猪草,辛苦异常地出山,家里的老弱者一般在下午时候,推着鸡公车,到山口的铁杆桥去迎接,这样可以稍许减轻劳累。人说宁夏西海固“苦甲天下”,我们这里那些上山砍柴割猪草的人,何尝不是“苦乙天下”?
浅山地区,通过砍树,砍灌木,地上割草,已经光秃秃的,大致在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传出了“封山育林”的口号,于是在那些关隘,出现了设卡拦截木头、柴禾,甚至猪草的人员,上山砍柴割猪草成了一项有风险的劳动。那些下山赶场的拦截人员,有时会遭到莫名殴打。
谢天谢地,“封山育林”遇上改革开放。粮食渐渐丰裕,猪的伙食也大有改善。猪不仅不必吃那么多,而且也不必再烹煮猪食,由此节省了大量柴禾和猪草。人们渐渐不必上山砍柴、割猪草。否则,为了活命,不争得你死我活,送上若干性命才怪。
能吃饱肚子了,但手头还是没什么钱。有身强体壮的乡亲,便乘着月黑风高之际,偷偷上山盗伐木材,他们屡屡得手,也有被抓住的时候。他们并不遵循“盗亦有道”的古训,有时就在附近几个院子下手。
但无论如何,大规模的破坏还是停止了,生态渐渐恢复,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已经郁郁葱葱。后推数十年,相信还将古木参天。那时的人们,谁会相信,这里曾经连碗口大粗的树木都很罕见呢?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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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记忆之流:水文漫步者”项目的一部分,美丽乡愁公益团队与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联合发起“寻·水记忆”征集暨漫步活动,由同济大学美丽乡愁乡土文化促进社承办,旨在探索城市滨水空间,发掘地方水文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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