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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第一藏书家韦力得书记:印谱收藏第一人
我对汪启淑所制的印谱很是看重,只要买得起,每见必收。这不仅仅因为汪氏所制印谱全部被列为善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所作的二十多种印谱,除两三个品种外,其他的大多稀见罕传。
我始终觉得,汪启淑是位性情中的狂人,他对制作印谱的热情绝不仅仅是执于一端。在中国印谱史上,汪启淑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仅从他在印谱的名称上下的功夫,就能体味到他醉心于此的程度有多高。我们所见到的大多数印谱,名称基本上是堂号加“印谱”二字。而汪启淑所作的制谱,除了最著名的《飞鸿堂印谱》等为数很少的几部叫“谱”之外,其余每一种谱他都单独起了一个名字,我在下面罗列几个给大家看看:《汉铜印丛》、《汉铜印原》、《訒庵集古印存》、《锦囊印林》、《退斋印类》、《秋室印粹》、《悔堂印外》、《袖珍印赏》、《春晖堂印始》、《安拙窝印寄》,再加上这部《静乐居印娱》,亏他想得出这么多字眼。
四五年前的那段事件,保利是我得到印谱的福地,我在此公司拿到了多种汪氏印谱。2010年春,保利又上拍了一部汪氏印谱,此谱的名称就是《静乐居印娱》。该谱也是汪氏印谱中不多见的品种之一。然而,上拍的这一部还有更难得的地方,它竟然是汪启淑对此谱的修改稿。在这部印谱里面,他用墨笔几乎校改了所有的印文。前几年,我买到过一页汪启淑的手札,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看到的汪启淑手迹。而这部印谱内的墨笔修改痕迹,基本上跟手札的字迹相类。
保利这几年,连续上拍稀见印谱。从上面的收藏章来看,这些印谱的原藏者基本上都是日本人。为此事,我问过保利古籍部经理孟楠先生。他开始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跟他讲,我不是想探听他的商业秘密,他这才告诉我,这些印谱的确是从日本征集回来的。保利公司每年都有两次海外征集的大型活动,尤其在美国和日本最为盛大,甚至在当地的电视上循环播放广告,以至于海外不搞收藏的朋友都向我询问,保利做广告征集拍品是怎么回事。看来酒香也真的怕巷子深,会干的不如会吆喝的。孟楠告诉我,他是在日本的征集会上,偶然遇到一位年轻的日本人送来一部印谱。此人让孟楠开底价,可能是孟楠说出的底价远远超过这位日本人的心理预期,此后每次征集,这人都会送来一部印谱。为什么每次送一部,这让孟楠也不解,于是他直接问此人,此人说家里还有许多,就带着孟楠前去观看。在此人家中,孟楠看到了几架子线装书,翻看之下竟然全是印谱。因为已经交往了几年,此人对孟楠也有了信任,就让他自己挑选。孟楠每次挑选几部回来上拍,都能以很好的价钱拍出去。我说是因为底价定得太低了,才引起大家的狂抢。孟楠说,日本人给的底价真的就是这么低,甚至有些都是让他自己来报价。我又问他为什么上拍的这些印谱大多是汪启淑所制,孟楠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看您每次都狂抢汪启淑印谱,所以我就尽量挑选这样的谱来上拍,可以提高我的业绩啊。”
孤掌肯定难鸣,汪启淑印谱的价格高到这个地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喜欢他,肯定不会有这个结果。我也知道国内有几位藏谱的朋友,但对印谱的收藏,这些藏谱者包括我在内,都没有林彰松先生的那种狂热劲儿。我问孟楠,林先生是否也参加了这些印谱的竞拍,孟笑着告诉我,这个真的不能说。但我很想知道,于是跟孟说,你要不说就算是承认。孟的回答是:“随便你怎么理解吧。”我的理解当然就是他默认了。
十余年前,我就从胡星来先生的口中听到过林彰松这个名字。胡先生告诉我,林先生是已知藏印谱最多的人。胡先生是艺术品拍卖界的前辈,常年往来于英、法、美等国的著名艺术品拍卖地。我特别佩服他的眼力和经验,他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我相信林先生肯定不是浪得虚名。我很想结识这位藏谱狂人,但我跟胡先生认识多年,知道他有着古玩界老派的严谨,他若不主动给我引荐,我也绝不会跟他开这个口。后来,我在上海华东师大开会时,无意间听到丁晓明兄跟林彰松先生是朋友。丁兄是我的哥们儿,跟他用不着客气什么,我就让他把林先生的电话给了我。某次,我到香港办事时,给林先生打了个电话,可能是丁兄已做了铺垫,林先生在电话里很是热情。我提出想到他府上去看印谱,他一口答应,并问清我所在的地址,没过一会儿他就开车来接我了。对待一位未曾谋面的书友,竟然如此热情,这让我真的心存感念。
来到林府,我看见大厅里摆着几十个博古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瓷器,数量之多,像是古玩店里的仓库。穿过厅房,向阳的一间屋子是专藏印谱之所,长方形的房间,一面墙全是书架,屋子中间放着写字台,上面摆着电脑。林先生说这台电脑是用来写印谱提要的。他告诉我台北的黄尝铭先生专门搞印谱研究,并且在写《印谱年鉴》,近期将会出版此书,到时他会给我寄一部,后来果真收到了这部《年鉴》。再后来,黄尝铭先生来京时,特意到我的书屋观看我的印谱,并且评价了我跟林先生收藏印谱侧重点的不同。
我用了半天的时间,草草地将松荫轩所藏的印谱翻看了一过。松荫轩是林先生藏印谱的专用堂号,我印象中在此看到了四种汪启淑印谱。林先生说他藏谱看重的是而今湮没无闻的曾经的篆刻名家。意外的是,我在他家看到了一部很有名的印谱——《丁丑劫余印存》。此谱当年仅出了二十一部,林先生所藏的为第十二部,他说是从西泠印社拍卖会上花三十二万元买来的。他也明白我的潜台词,向我解释说,买这部著名的印谱,是为了弥补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一个缺憾。林先生告诉我,当初他从一个香港人手中买下了七十多种印谱,其中就有这部《丁丑劫余印存》。但买谱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位收藏印谱者在场,他和林先生讲,你已经买下这么多,就把这部《印存》让给我吧。林先生称,他当时还没有真正认识到此谱的价值,所以就把这部印谱转给了那个人,事后很快就后悔了。此后许多年,再没有见到这部印谱。那次出现在拍卖会上,他当然不能放过。由此我了解到,林先生也并非不看重名谱,只是在先得将还是先得帅的顺序上,跟我略有不同而已。
从林府出来,林先生又带着我去他的公司办公室看印谱。他告诉我,他多年来一直做水产生意,在青岛等地都有相关业务,为此他有许多谦虚之词。我笑着跟他说,革命不分先后,他哈哈大笑。我在他的办公室中又看到了二十多种印谱。这半天下来,就我的眼界来看,国内外收藏中国印谱的人,没有人能超过松荫轩的藏量。
这时已天晚,我向林先生先告辞,他坚决不允。开车带我到海边的一家饭店,仅我们两人,他却点了一桌子海鲜,不断地催促我多吃,而他自己根本不动筷子。他跟我解释说他近来肠胃不好,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受,因为在此之前丁晓明兄告诉我,林先生已经患肠癌多年。但他特别照顾别人的感受,每次疼痛难忍时都会自己跑到宾馆里住几天,待疼痛缓解后再回家,以此不让家人朋友看到自己痛苦的情形。这次吃饭,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的真诚。我不好点破这一层,只好转移话题来破解自己难过的心情,请他讲讲自己何以开始收藏印谱。
林先生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遇到一位香港的篆刻名家,于是拜这位名家为师,学习篆刻。老师为了让他开阔眼界,就带着他到一些大的篆刻家家里去看印谱,但那些人大多不愿意让他看,为此老师很生气,就把自己藏的所有印谱都给了林先生,同时跟他讲,不要像这些人,有好印谱都秘不示人,一定要把这些印谱公布出来,不要有这些篆刻前辈这样的心态。所以,林先生在收藏印谱的一开始,就会把这些印谱放在网上供大家随便查看。他告诉我,他老师的名字是曾荣光,本是《书谱》的编辑。他觉得跟老师不止学到了篆刻技法,更重要的是学到了怎样做人。我问林先生现在收藏了多少部印谱,他说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种。我又问他,为何在他家中有很多瓷器,他说那是他早年收藏的,当时还收藏过一批铜佛像,有三千多尊。这个数量吓我一跳,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收藏到这么大的数量。我问他这些佛像是否还在手中,林先生笑笑说,因为有个朋友要开博物馆,他就把这些佛像全给了那个人。两年前在中山大学开会时,林先生送给我一方砖砚。我说这个东西现在太贵重,不好意思接受这等贵重的礼物。当时林先生就笑着告诉我他有一大批古砖。他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大陆的人会把整船的古砖偷运进香港,到摩罗街去售卖,他买过几船,挑出来好的制成砚台送给朋友。这也是让我很感慨的地方,我觉得从人生观角度而言,林先生达观很多,我自己却为着某件拍品不能到手而患得患失多年。
有一年,沈津先生带着朋友到我的书斋来看书,他赞赏我收藏的印谱有些特色。我告诉沈先生,林彰松才是真正的藏谱大家。我向沈先生细述了林先生藏谱的状况,这让阅书无数的沈先生对此大感兴趣,说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重要的藏家。我把林先生的电话给了他,他不久就带着朋友到松荫轩去看印谱,并且沈先生还把林先生收藏印谱的情况介绍给了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社很有兴趣,要出版松荫轩所藏的这些印谱。若真能够将这些印谱影印出来,那对篆刻界也是功德无量的一件大好事。
在中山大学的会议期间,我跟林先生聊天,当然离不开印谱。其中提到了泰和嘉成上拍的那部《十钟山房印举》。我问林先生为何不买此书,他认为这部《印举》不如一百九十一册本的好,并且说这部《印举》他的朋友手中还有。以他的观点,朋友若有了,自己不买也可以。他认为今天的印谱价格太贵,所以他只买些别人不注意的印谱,尤其是一些篆刻家当时很有名,但今天却没人提起,这才是他收藏的重点。林先生又告诉我,他前一段到浙江图书馆去看印谱,没想到浙图收藏的印谱质量不在西泠印社之下,甚至有些部分还超过了西泠印社。在聊天时,林先生还说他有一个宏大的愿望,就是想把各地图书馆所藏的印谱汇总成一个总表,让大家知道国内究竟存了哪些印谱,总共有多少部,这些印谱现在哪里。他也说这么做有难度,因为有些馆不愿意公开,但他愿意为此而努力。
后来,我们又聊到了北京的一位老藏家。他说这位藏家是刘福的后代,家里收藏的印谱数量很大。“文革”中被抄家,拉走的印谱就有四卡车,但有一部分藏在了地库中,没有被烧掉。后来这位藏家编了一个目录,放在了网上,但有很多人来观看,搞得他很麻烦,从此就再不对外联系这些事了。所以林先生也嘱咐我,不要写出此人的名字。
我受伤之后跟林先生通过电话,他并不安慰我,只是跟我说,人生的不完美本是常态。他第一次直接告诉我他已患肠癌十多年,每三个月要检查一次,现在长期服药。他说犯病时疼起来,打什么止疼针都完全没有作用。林先生跟我讲到这些,我才感受到自己的这点伤痛跟他比起来真的什么都不算。他说人生的不完美才是一种真实,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完人。我跟他讲,我已成了残疾人,他笑着回答我,他已经是快死的人。那言外之意,残疾算什么,快快乐乐地认真活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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