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山羊年VS绵羊年:十二生肖是怎么来的
华人是全球举足轻重的一大族群,而农历新年作为华人世界的最大节日自然是全球媒体不得不报的热点话题。只是这个新年对于很多英语世界的小编有点烦——这羊年到底是Year of Goat(山羊年)还是Year of Sheep(绵羊年)?问华人的话也大多语焉不详,或者说“羊”既可以是山羊又可以是绵羊,甚至连Ram(公羊)也要来添乱。最终讲求政治正确的《纽约日报》不得不用最保险也最笨的Year of Any Ruminant Horned Animal(任何有角反刍动物年)了,就不知等牛年的时候《纽约日报》的小编又得怎么办了。
今天我们就帮小编们打破沙锅问到底,看看这羊年到底是山羊还是绵羊。
南传山羊派
生肖在中国历法系统中和什么关系最为紧密?当然是地支了。众所周知,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存在对应关系,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与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一一相应。
传统上认为生肖和地支的对应关系建立于东汉时期,和北族的影响有关,如清朝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盖北俗初无所谓子丑寅之十二辰,但以鼠牛虎兔之类分纪岁时,浸寻流传于中国,遂相沿不废耳。”
但1975年湖北云梦县出土的墓葬秦简中出现了新的线索——《日书》,《日书》中有标题为《盗者》的一章书简,内容为占卜盗者形貌,其中记载:“子,鼠也,盗者兑口希须……丑,牛也,盗者大鼻子长颈……午,鹿也,盗者长颈小胻,其身不全。未,马也,盗者长须耳……戌,老羊也,盗者赤色……”
生肖就这样以非常诡异的形式初露面了。用来占卜盗墓,说明当年生肖的形象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和现在的吉祥象征相去甚远。此外,秦简中“午”对应鹿,“未”对应马,“戌”对应羊,和现今的午马、未羊、戌狗不尽相同。但是这份珍贵的资料说明至迟在秦朝,生肖的雏形已经闪亮登场了。
只是云梦秦简也未必见得是中国生肖最早的源头。事实上,地支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早期的动物纪年。
地支起源非常早,商朝的甲骨文即有使用,如“乙亥卜”、“壬寅卜”等等,不过当时主要用于纪日。由于年代久远,地支的含义已经难以追溯。中国学者郑张尚芳认为乃是表示一日中太阳运行的规律。外国学者罗杰瑞和Michel Ferlus则发现部分地支可以和东南亚的南亚语系中的动物联系起来。
所谓南亚语系,主要包括柬埔寨的高棉语,缅甸以及泰国的孟人语以及越南语。史前南亚语系分布于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后来随着汉人、缅人、泰人乃至一定程度上汉化了的越南人等不断挤压,南亚语系的地盘越来越小,一直到现在龟缩于中南半岛一隅。
学者发现上古汉语“丑(nruʔ)”、“午(m.qʰˤaʔ)”、“未(mət-s)”的读音和古南亚语“水牛(c.luː)”、“马(m.ŋəː ˀ)”、“山羊(m-ɓɛː ˀ)”的词相当接近。因此推测地支可能本就是用来表示动物,由上古时期分布在长江流域的南亚人借入汉语,后来由于中国人忘记了辞源才又附上了对应的动物。
虽然目前中南半岛各主要族群的生肖多在历史时期受到中国生肖的影响,乃至整套生肖名称都是借来的,但是这些语言中对应羊年的仍然多是山羊,如越南语Mùi(未)年的代表动物是Dê(山羊)。泰国和柬埔寨生肖中未年的代表动物也都是山羊。东南亚气候湿热,树木茂密,确实更加适合山羊生存。如果生肖真是东南亚起源的话,则Year of Goat派似乎能稳操胜券了?
北传绵羊派
不过山羊派如果就此想庆祝胜利,可是有点早啦。
相信不少读者看到上面山羊派的论证过程会有一种眩晕感,其过程之复杂使人如坠雾里,逻辑链条也并不算十分严密。何况上文已经提及,现代中南半岛各国使用的生肖往往有后来引进或模仿中国生肖/地支的元素,就算源头在南亚语言,经过几番倒手,也未必真是原装货了。
那么,羊年会不会是绵羊年呢?
在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日语和朝鲜语中,羊年的代表动物分别是ひつじ和양。日语和朝鲜语同英语类似,并没有像汉语一样统摄“羊”的一个词,而是对山羊和绵羊加以区分,日语山羊为ヤギ,绵羊为ひつじ;朝鲜语山羊为염소,绵羊为양。由此看来,日本人和朝鲜人/韩国人都毫不含糊地支持绵羊派。
只是日本和朝鲜生肖几乎可以肯定是中国的舶来品,拿来充数未免显得有些薄弱,还有什么民族也使用生肖,但是和中国生肖的联系又不是那么紧呢?
前文提到早在清朝,就有人认为生肖其实乃是北族产品。中国历史上的北族主要有匈奴、鲜卑、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等。而北族中生肖纪年的使用相当普遍。
关于匈奴的资料相当稀少,但鲜卑人则确定已经采用生肖纪年。《周书·晋荡公护(宇文护)传》中记载宇文护母亲曾给他写信,提到:“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宇文什肥)属鼠,次者(宇文导)属兔,汝身属蛇。”
到了突厥和回鹘时期,留下了更多关于生肖的记录。
《新唐书·黠戛斯传》,黠戛斯“谓岁首为茂师哀,以三哀为一时,以十二物纪年。如岁在寅,则曰虎年”。 黠戛斯就是吉尔吉斯/柯尔克孜(Qïrɣïz)的古译,自是广义突厥民族的一支。据法国学者沙畹考证,“茂师”就是muz(冰),“哀”就是ay(月),说明黠戛斯确实是突厥语民族。他们使用生肖揭示了突厥生肖在当时已经广泛应用。
除了汉籍中只言片语的记录,突厥碑文更提供了突厥人使用生肖的直接证据。
例如,刻写于八世纪的《毗伽可汗碑》上便有“羊年”、“猴年”、“猪年”、“兔年”。《磨延啜》碑中更是有“我于鸡年让粟特人、汉人在色愣格河流域建设了富贵城”的记载。根据碑文复原,古代突厥的十二生肖分别为küski、ud、bars、tawïšqan、luu、yïlan、yont、qoñ、bičin、taɣïqu、ït、tonɣuz,整体上和中国的十二生肖一一对应,只是十二生肖中唯一的一种虚幻动物龙采用了汉语借音luu[西部的突厥语则借用梵语词नाग/nāgá(那伽)表示]。这套突厥生肖生命力相当顽强,至今不少突厥民族仍有极为相近的生肖系统,如哈萨克生肖与之几乎完全相同,只是把其中的龙替换成蜗牛而已。
关于突厥十二生肖的起源,喀什葛里所撰《突厥语大辞典》中是这样记载的:
可汗计算某次战争发生的年代出错,因此提议设置纪年法,获得部众支持。他们遂驱赶动物下伊犁河,其中有十二种动物游过了河,因此以十二种动物渡河的先后顺序确定了十二生肖。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虽然似乎说明突厥生肖是自行起源的,但是却和汉族中流传的生肖赛跑故事同质性非常高,有可能是生肖赛跑故事的翻版而已。加上之前已说到的借了汉语的“龙”,由此看来,突厥生肖仍然受到了中国生肖不小的影响。
那么回到主题,突厥生肖到底有什么妙用呢?
作为游牧民族,突厥语对牲畜的划分相当细,自然不会像惯于农耕的汉族那样把山羊、绵羊稀里糊涂地分不清楚。而古突厥语羊年用qoñ则明确说明他们概念中羊年是绵羊年,而非山羊年。如果是山羊的话,那可就得用äčkü了。
至于北族中的后起之秀蒙古,在生肖上则延续了北族一贯的传统,并没有太大的更动。在蒙古语中,羊年是qoni,仍然为绵羊,和山羊imaɣa没有关系。
寻根溯源
目前看来,南传山羊派和北传绵羊派似乎战至势均力敌,难分高下。难道就彻底没有办法解决是sheep还是goat的问题了吗?
可否直接挖出十二生肖最老最老的老祖宗,看看原版十二生肖是什么样的?
这可没那么容易。正如上文所述,十二生肖的来源众说纷纭,扑朔迷离。东南亚起源说证据稍显薄弱,至于北族,似乎更像十二生肖的传播者而非创始者。要想弄清十二生肖的来龙去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人们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四面八方,有人声言十二生肖源自印度,随佛教一起传入中国,根据是古印度神话《阿婆缚纱》记载十二生肖原是十二神祇座下的十二神兽:“招杜罗神将驾鼠,毗羯罗神将驾牛……直达罗神将驾猪。”而更有如郭沫若等人直称十二生肖的始创者为有丰富天文学知识的古巴比伦人。
考虑到十二生肖分布范围从东南亚、东亚一直延伸到中亚乃至东欧,要找出确切的源头可能相当困难。因此,要回答羊年是山羊还是绵羊的问题,还是看看汉语和它的近亲们才比较靠谱。
汉语属于汉藏语系,而藏族也用十二生肖。其中羊年以ལུག(lug)表示,这个词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绵羊,也有学者认为可以和汉字“羭”对应。同属汉藏系统的凉山彝族也是明确用表示绵羊的ꑿ(yo)指代羊年的。
更为重要的是,比起山羊,上古的中国人似乎对绵羊更加熟悉。甲骨文中“羊”字的角是弯曲的,金文中更是有相当夸张的卷角形状。著名的青铜器四羊方尊、三羊尊中的羊也显然是绵羊的造型。从语言的角度上看,汉语“羊”在汉藏语系中的同源词也主要是绵羊而非山羊。
四羊方尊综合所有证据,最终只能得出如下结论:“羊”最早更可能指绵羊。但在现代语境中,羊年到底是Year of Goat还是Year of Sheep,要看您支持南方还是北方了,支持南方的话就是山羊派,支持北方的话就是绵羊派。说到底,山羊、绵羊之争其实就是变相的甜党、咸党之争啊。
至于《纽约日报》的小编,明年Year of Monkey可以放心使用。但到后年的鸡年到底是Year of Chicken、Year of Rooster、Year of Hen还是Year of Cock恐怕又得伤脑筋了,不知到时他是否又会想出“任何有喙的卵生动物双足动物年”之类别出心裁的说法了。
阅读链接:
林梅村:《十二生肖源流考》,《西域文明——考古、民族、语言和宗教新论》,东方出版社1995年。
李树辉:《十二生肖的起源及其流变》,《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
郑张尚芳:《夏语探索》,《语言研究》2009年第4期。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