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邱兵|在云端
回老家的飞机上旁边坐了个女的。30岁左右,长得还行,就是打扮偏俗气,跟翠花似的。
起飞没多久她就掏出一个iPad,开始学英语,还跟着念,“in-ter-net。”
我鼓励了她一下:“刚学到这啊?”
翠花就上火了:“眼镜,你又学到哪点了嘛?”
我没敢再接茬,我的英语课就学会了几首保罗•西蒙的歌,其他的我都还给陆谷孙教授了。
飞机飞了一半碰到了气流,话说这片地界一直有气流,不知道是不是和了不起的三峡工程有关。
飞机猛烈地颠了两下,事儿就来了。
翠花姑娘突然张开她的鲜红大口,吐出了一大堆可能是红酒、洋酒、小吃、面条……等等的混合物。没有任何暗示,没有任何预警,也没有安全带保护,翠花就那么身体前倾喷将出来。
半个机舱都发出一声惊呼,其实遭殃的也就两个人。
当然是翠花和我。翠花的毛衣、牛仔裤,还有靴子,都染上了五彩缤纷的颜色,不忍直视,眼镜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弄这么个外号)右腿上右鞋上,食物构成与英语爱好者是完全一致的。
翠花吐完后还用后鼻音发出一阵哀鸣,非常类似台湾歌手伍佰的声音。
我们分别霸占了前后两个厕所。我花了20分钟清洗干净了所有的食物,但是那股酒味,我觉得我很快就要醉了。
回到座位上时,那女的还在前面厕所里搞。我默默地说服自己:赔一百块钱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至少二百五。
翠花回来的时候,晃晃悠悠的,她在我旁边坐下说:“眼镜,我赔你的裤子和鞋子。”
我瞬间又恢复了贱人本色:“赔啥子钱嘛,说得好像老子稀罕你那两个钱。”
翠花不说话了,眼睛转向舱外,几分钟后,她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下面应该是重庆和湖北的交界了,她还在哭。
我说,你莫哭了,你又不是故意的,没得哪个怪你。
翠花突然开腔了:“你不稀罕钱,我稀罕钱,昨天晚上那个男的,喊我喝十大杯红酒,500块一杯,我就喝了……喝了八杯我就吃不消了,结果那个男的一分钱也没给我就走了。”
眼镜哥哥听傻了,悠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原来你是干这个的嗦。学英语是不是还有外国友人啰?”
翠花朝清洁袋里吐了一口痰说:“你以为我想干这个啊?老子又不卖身。学英语我是想出国,出国可以重新开始。”
眼镜哥哥闭着眼睛说,好多人都想重新开始,可能很多大官都想重新开始,也不容易哦。
翠花突然问我:“眼镜,你说过年最好耍的是啥子?”
我说:“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呗。”
她说:“我觉得最好耍的就是和弟弟一起扛着豆子,去镇上的黄桷树下点豆花,好香哦,现在黄桷树都砍了,过年也没得人吃豆花了。可能,是没得办法重新开始了。”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翠花突然和我商量个事,她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到出口,我爸妈和弟弟来接我。我说我在IT公司上班,你是我同事,我身上这一身味是昨天和同事喝多了。眼镜,你就好人做到底哈。”
我就这样被裹挟了。出口处的老头老太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弟弟倒是高大英俊,大学生模样。老头开始见女儿后面跟着个眼镜有点糊涂,后来一闻到翠花那身味,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老头叫喊着:“镇上的人说看到你在外面干陪酒我还不信,原来你硬是去干这个了呀。还格老子买恁么多东西,扔了,脏。”
眼镜哥哥突然干了一件这辈子最勇敢的事。我把我的名片递过去说:“老人家,你女儿是公司聚餐喝多的。我是她领导。我们是正经公司。”
老头把我的名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彭拜呀,彭拜是干啥子的哟?”
大学生弟弟把名片拿过去,看了半秒钟,突然给我一个忧伤的笑,然后他说:“非常、非常、非常有名。”也许这家伙什么都知道?那又如何呢?
一家四口走的时候,拖着两个巨大的箱子,那里面肯定有一个快乐的年。
小小年夜的晚上,我已经喝了小半斤,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是:“眼镜,Forget all the pain.Happy new year.”(忘掉所有的痛,新年快乐)
我稀里糊涂回给陌生号码几个字:无望之时,可以卖笑,绝不卖身。
年味渐浓的晚上我在半梦半醒、辗转反侧中回忆了这一年,还有这一年前的很多年。好像我也陪了很多的酒哦,还陪过很多的笑脸,每一杯是不是值500块,没有认真计算过。但是我确信所有的加在一起,都值不上18岁那年,我在朝天门码头和妈妈道别去复旦新闻系读书时说的那句话:“我要当一个好记者。”
好了,我已经听到巨浪般的鞭炮声了,我已经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较了一年的劲,不就为了这一刻吗?翠花,过年啦!
作者系澎湃新闻CEO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