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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专栏:芥川龙之介的傲慢中国行

叶兆言
2015-03-08 14: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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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芥川龙之介一直没什么特别好印象,为什么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首先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在南京这个血迹斑斑的城市,你若是说几句日本人的好话,肯定不招人待见。其次,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写的东西太少,差不多都是短篇,一个《罗生门》获得太多叫好声,太多了,难免名不副其实。

        当然也因为还有个芥川文学奖,差不多就是中国的茅奖鲁奖。有一阵,我很在乎这个,非常虚心地向人家学习,总觉得大家都亚洲人,都属于向西方学习的东方。后来便不在乎了,觉得这日本最高文学奖就那么回事,水得很,不看也没什么大碍。很多年以前,鲁迅先生翻译过芥川的小说,是不是中国第一人我不知道,但是有了这个例子,很容易落下把柄,证明我们的作家远不如日本,往好里说,是鲁迅受到了人家芥川的影响,往不好的地方猜测,就是学习和模仿,这太有损于中国最伟大作家的形象。

        幸好鲁迅没见过芥川,他在日本留学,芥川还是个毛孩子。后来芥川成了点名,成了著名作家,到中国参观游览,大大咧咧地来了,完全不把中国放在眼里,中国也没太把他当回事。鲁迅翻译的《罗生门》和《鼻子》,据说就发表在芥川访华期间,按说在北京完全可以有见面的机会,但是鲁迅没有屈尊,没去拜访送上门的芥川。芥川呢,也没有去向比自己还年长十一岁的鲁迅表示感谢。中日文坛上本该有的一段佳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结果芥川在北京跟胡适先生见了一面,还参见了一个叫辜鸿铭的老怪物,跟辜大谈段祺瑞和吴佩孚,顺便又聊了几句托尔斯泰。到北京前,芥川已在中国绕了大半圈,一边参观游览,一边写文章记录。说老实话,中日两国真是冤家,从芥川记录中国的文字中,你能读到太多的不友好。一般情况下,我们介绍芥川这个作家,往往会挂一笔中国文化对他的影响,说他喜欢《西游记》,喜欢《水浒传》,说他中学时代的汉语水平超常,你要真是读过芥川的东西,读完了他那本《中国游记》,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芥川文学理想上更向往西方,在来中国的途中,他发现同船的旅客都在晕船,一个个痛苦不堪,除了一个高大的美国佬。芥川以非常羡慕的口气写道:“那个美国人简直是个怪物”,不仅照样吃喝,饭后“还在船上的客厅里敲了一会打字机”。这一段带有赞赏意味的描写,作为一本书的开场白,似乎也影射了当时世界局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大英帝国日薄西山,奥匈帝国土崩瓦解,只有美帝国主义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

        到达中国的第一站是上海,或许是写给自己同胞看的,芥川丝毫没有考虑到中国人的感受。他的文字中充满傲慢,从头到尾都是不屑。“第一瞥”所见的中国车夫既肮脏,而且“放眼望去,无一不长相古怪”。这个描绘有些莫名其妙,中国人和日本人相貌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显然不是,杨宪益先生当年去欧洲留学,因为坐的是头等舱,服务员就认定他是个日本人,怎么解释都没用。胡适的日记中对芥川也有这么一段描写:

        他的相貌颇似中国人,今天穿着中国衣服,更像中国人了。这个人似没有日本人的坏习气,谈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

        有一个污辱中国人的词汇我们都熟悉,这就是“东亚病夫”。芥川看不上中国人,是典型的日本人情结,在他们眼里,大东亚应该或者可以共荣,然而中国人太不争气,都是病夫。可惜到达上海的第二天,芥川自己也不幸地病倒了。那年头,我们的祖国固然很穷很落后,天应该还是蓝色,空气也是新鲜,肯定没有雾霾问题,芥川的病怨不得中国,但是他不会这么想,日本的读者也不会这么想。

        时年三十的芥川仿佛病歪歪的林黛玉,刚到上海就去了医院,一住二十多天。这以后,一直处于抱病状态,因此他文字中也难免有一种病房药水的气味。在来南京以前,芥川还去了杭州、苏州、扬州、镇江,很显然,为了拜访这座古城,他做了些功课,读过几本书。由于此前有过太多的不好印象,对于在南京可能会遇到的种种糟糕情形,似乎做好了充分准备:

        一查时刻表,离开往南京的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既然还有时间,就没有不去看一眼山顶建着高塔的金山寺的道理。我们经过评议一致决定后,便立即又坐了黄包车。虽说是立即,但事实上也跟像往常一样,要为了车费的讨价还价花上十分钟的时间。

        黄包车首先经过了由排成一溜儿的窝棚构成的很原始的贫民窟。窝棚的屋顶上铺着稻草,但基本上看不到泥抹的墙壁。大都是围着芦席或草帘子。屋里屋外的男男女女,都带着一副凄惨的面孔在那里徘徊。我望着窝棚的屋顶后面高高的芦苇,觉得自己好像又要长痘疮了。

        “你看到那条狗了吗?”

        “好像是没有长毛呀,没长毛的狗真是少见,不过挺吓人的。”

        “它之所以变成那样是因为梅毒。据说是被苦力们传染的。”

        梅毒是一种性病,这段文字中传递出的暧昧信息,模棱两可的表述,让人感到很恶心。芥川正是带着这种嫌弃心情,登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从镇江到南京近在咫尺,抵达南京的那天下午,为了能够马上到城里去看看,芥川同往常一样坐上了黄包车。虽然有所心理准备,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展现出来的极度荒凉,还是让他感到很意外。余晖流溢的城中,到处可以看到成片绿油油的麦田,蚕豆花开了,大大小小的池塘中浮着鹅和鸭。中国导游告诉芥川,这个城市“约有五分之三的地方都是旱田和荒地”。

        接下来一段对话让人哭笑不得,芥川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作家身份,他望着路旁高大的柳树,望着那些“欲塌的土墙和燕群”,在“被勾出怀古幽情的同时,也寻思着要是把这些空地都买下来的话,或许能一夜暴富也未可知”。于是便用一种房地产商的口吻开导导游,告诉他这是个非常好的发财机会。然而导游拒绝了芥川的好意,回答说自己根本不可能考虑他的建议。导游说中国人是不考虑明天的事,决不会去做买地那样的傻事,说中国人对一切显然都看得很透彻,他们看不到人生的任何希望:

        首先是想考虑也考虑不了,不知什么时候家就可能被烧了,或者人被杀了,明天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中国和日本是不一样的,所以现在的中国人,比起瞻望孩子未来的前程来,更容易沉溺于酒和女人。

        如果不是写在芥川的书里,我真不敢相信,1921年的南京人会如此绝望。作为一名能陪同日本人的导游,他的身份起码也应该是个留学生,因为只有这样,会说日语或者英语,才可能与学习英国文学的芥川对话。芥川于1927年自杀,他不可能预测到后来的形势发展,不会想到他死的那年,国民政府会在南京成立,这个城市因此进入一个从未有过的繁华期。也不会想到在他死后十年,日本人的军队气势汹汹地征服了这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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