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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异乎寻常的理性和细致让德累斯顿从“二战”废墟中复活

唐克扬
2015-02-13 10:28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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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70年前的2月13日,“二战”中的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联合发动了针对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的大规模空袭,却不幸将这座文化古城毁于一旦。“德累斯顿大轰炸”也是“二战”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事件之一。轰炸结束后,德国人以其异乎寻常的理性和细致将这座城市缝缝补补,不得不让人惊叹“把假的也修复得这么真”!然而,在修复历史城市中凸现的今昔矛盾不仅是技术上的。要知道,当从废墟的地面挖掘下去时,被带着泥土翻卷出来的将不仅仅是“德国的记忆”,而是远为复杂的历史层积。

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       

        最早知道德累斯顿大轰炸,是因为作家库尔特·冯尼格的荒诞小说《第五号屠场》,早在全面修复之前,美国小说家就已经在想象中把现实加了幻想的调料,在隆隆的炮火中,这座二战中遭受毁灭的城市从时空隧道里逃逸了,变成一个人类命运的一般象征。

        德累斯顿不在一般旅游者的目的地清单上,可是每个去过的人都会同意,它完全称得上是座货真价实的历史城市——虽然我们都知道这种历史面貌是“修复”的结果。第一次面对这桩奇事的中国人可能会咋舌不已,因为人家“把假的也修复得这么真”。

        对于一个城市研究者而言,德累斯顿其实要比巴黎、布鲁日或佛罗伦萨来得有趣,因为你所看到的和实际发生的之间有着某种裂痕,没有经意修饰过的“日常”让现实下面的潜流变得更加汹涌。最为显著也很微妙的一个事实:就在不久以前,这还是一座前民主德国“社会主义阵营”的城市,说到这里,来车站接我的本地女建筑师明显改变了她的表情——“我的年纪足够大了,大到足够成为那部历史的一部分”——虽然德国现在已在政治经济上成为一体,但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他们的记忆地层却分出了不同的剖面:东方的,西方的,历史的,现实的,本地的,和外来的——不同地层之间的地带夹杂着不那么光鲜的残片和碎屑。

        这部“历史”迷宫有着一个可怕的开头。在我到达时,但凡70岁以上的人没谁能忘记1945年著名的空袭——尽管德国人对祖国的战争罪行真诚地表示忏悔,对于这次大轰炸的后果却表达了不加掩饰的愤怒。在此之前德累斯顿是萨克森的明珠,同盟国虽然数次空袭这里的军事设施,但城市并未受到多大破坏。可是,1945年2月13日开始的两三天内,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空军的1200多架飞机一起对德累斯顿进行了规模空前的轰炸,他们使用了2431吨高爆炸药和1475.9吨延烧弹,前者摧毁建筑的结构,后者则点燃建筑的木质部分使之燃烧殆尽。尽管盟军声称针对的是有价值的“军事目标”,但是奇怪的是周边大多数地区并未受到影响,倒是古城中心被彻底摧毁了。

曾经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德累斯顿。

        今天造访德累斯顿的人会注意到市中心建筑面貌上斑驳的差异,有的石块颜色深重,有的颜色较浅,连带着建材的老化也呈现出不均匀的图案,摆明了这些新旧部件不同的来源。德累斯顿人能够“修复”这座城市,首先是因为德国人异乎寻常的理性和细致,轰炸结束后,他们居然还能在多达18000000立方米的废墟中辨认出重要建筑的残件,将它们逐一收集编号,并有条不紊地存放起来以待来日,即使是俄国人的到来也没有影响到这项工作的进行。或许,那时人们就已经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这座城市还可以恢复到它被摧毁前的样子?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德国的活动人士积极地谋划重建战前最重要的一座建筑圣母教堂(Frauenkirche),它的穹顶和伦敦圣保罗教堂差不多高,一度是德累斯顿天际线上醒目的标志。空袭刚结束,这座建筑似乎未受重大损失,但在几天之后它却轰然倒塌了,德国人相对完好地保存了建筑的每一片重要残片,因此重建这座建筑成为一个空前的历史修复工作的样本。得到联邦德国那边科学家的鼎力相助,当初精心记录的结构细节和最新的计算机技术结合在一起,通过分析旧照片,加上3D扫描建造可以多角度比较的数字模型,让物归原位变得非常便捷了。

       运用稍微落后的技术但带着相同的耐心,在统一之前,东德人已经着手修复了另一些重要的文化建筑,其中也包括和我来访的工作有关的建筑,比如茨温格宫,它是一个博物馆群落的一部分,这些建筑一起构成了德国最著名的艺术收藏地之一:德累斯顿国家收藏馆。当建筑恢复如初,人们将战争中转移秘藏的珍宝珍重地放回收藏它们的原处,一切好像是穿越时空,神奇地“复位”了。

德累斯顿圣母教堂(Frauenkirche)1930年时的原貌。
经过“二战”的炮火后,德累斯顿圣母教堂(Frauenkirche)残余部分。
1990年拍摄的德累斯顿圣母教堂(Frauenkirche)重建前的模样。
德累斯顿圣母教堂(Frauenkirche)于2005年修复完毕重新开放。

        “如初”的秘密也许就在茨温格宫等收藏的艺术珍品之中。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视觉文化对于“精确”的追求,使得工程师多了天然的帮手,让他们能够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修复工作。这项成绩本不是德国人的专美,最著名的描绘德累斯顿的艺术家是威尼斯人贝纳尔多·贝洛托。今天的德累斯顿街头多处张贴着贝洛托城市风景的复制品,旁边就立着一个捕捉类似艺术家画作视角的真实“画框”,似乎是想证明他们重建的德累斯顿和真实的历史不差毫厘。

        在此,视觉艺术和科学携手了,德国人艺术家和工程师的双重性格,也正是德累斯顿的双重性格——就凭这一点,它挨炸弹也确实事出有因,虽然纳粹政府在轰炸后反复强调德累斯顿是一个文化中心,平民和不设防的城市,事实上它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军工基地,它美轮美奂的建筑也是某种工程学成就的象征。

        尽管人们对于“如初”那么在乎,但德累斯顿的历史其实并不长,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古老,这种历史在形成过程中就已经有很多次技术创新了,以至于对人们认定修复的“原点”产生了某种困扰。负责设计建造圣母教堂的乔治·巴尔是采用砂岩而不是通常的青铜或木骨构造它的穹顶的,这在当时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大胆的创举。当戈特弗里德·森佩尔在建造他著名的歌剧院的时候,他也非常注意结合近代的建造技术而不囿于寻常风格,不惜被人认为缺乏“德国”品质——其实,作为一个新兴的民族国家,19世纪的德国建筑师本有着挑挑拣拣的优势,森佩尔的老师卡尔·辛克尔就已经意识到,需要在当代人的情境中灵活利用古典样式,形成具有时代特点的纪念性风格,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德国建筑”。

        有时候,你不能不觉得,我们心目中德国人对“历史”的爱好多少是一种错判,来源于某种外人才有的错觉。他们其实并没有像我们一样在乎“历史”,一如森佩尔和辛克尔在“历史”转折时刻的大胆抉择。理性造成了美学上古怪的平易,而技术选择本是中立的,它们骨子里的激进和表面的“古典”印象形成了某种反差,相同的逻辑有时可能带来截然不同的面貌,就像军工和文化的融合。两德统一之后,这座城市很快又成了新的生产中心。

        在今天的德累斯顿,大众汽车最重要的生产基地和展示中心“玻璃工厂”,是一个比历史城区更受欢迎的旅游项目,恢宏利落的现代建筑虽然毫无表面的历史气息,却透出和大教堂一般的庄严和技术精美。就在老城区的核心,紧挨着那些被恢复的“历史建筑”的其实不乏崭新的建筑,它们在外表低调地应和着老城的原来面貌,但是内里却是崭新而考究的现代功能——比较特别的是这些商场和购物中心尽管装饰一新,却严重缺乏应有的人气,看不见几个人真正在大手笔地“血拼”。

        也许正是这点会使对“意义”怀着高度期待的旅游者觉得不过瘾,整个城市就像一部机器,不管实际看上去如何,它们协调的步调只是为了调到同一个时间,冷冰冰的,无处不在的精确取消了必要的过场,也切断了一个人想象里世界该有的连续性,让心理感受在毫无联系的冷热两极间翻滚,冷的是功能所需,热的是消费历史的欲望,时而“日常”,时而“文化”着。

        在欧洲和北美,类似的冷和热的交替也许并非绝无仅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西方人的文明乘以当代资本主义可能产生的普遍现象,一种并不少见的魔术。作为一种图像,“历史城市”原本可以是投影仪的镜头投射出的简单画面,是“类型片”,但由于偶然的历史遭际和最新的政治文化格局,这种原本复杂的层次变得更加吊诡了,变成了不同的悬念。很显然,德累斯顿的现代历史本身就潜伏着某种变数。

        对于统一,前民主德国人民有着一种苦涩的意味,他们费尽心力要回的绝不是简单的“历史”。对于苏联人在场的四十年历史,他们感受复杂。在统一之前,政府特意保留着圣母教堂的废墟,觉得这才是更“正确”的历史,尽管和同样遭受轰炸的考文垂结成了姐妹城市,前民主德国政府依然试图使大众相信,这种“历史”应该看成以英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罪恶——丘吉尔曾经辩护说,大轰炸是为在东线作战的俄国人起见,但德意志民主德国无法把这笔账算到苏联人的头上。

       今天,完全如初的圣母教堂反而使得一部分人变得困惑了,他们的城市到底是向前走还是埋头在历史的流沙里?恢复过去的价值也许在重新唤醒一种新的“德国性”,它值得两德人同时为之骄傲,但真实的情况是,这种骄傲不仅和帝国时期的德国历史隔着一层,由于民主德国人民自己在意识形态上扭曲近四十年,它也和飞速发展的时代有相当大的距离。

        在修复历史城市中凸现的今昔矛盾不仅是技术上的。要知道,当从废墟的地面挖掘下去时,被带着泥土翻卷出来的将不仅仅是“德国的记忆”,而是远为复杂的历史层积。2001年,森佩尔设计的另一座重要建筑犹太教堂又回到了德累斯顿,但和其他旧建筑的恢复不同,最终决定不再依据原样“复建”而是邀请了当代的建筑师重新设计这座教堂,为了唤醒“历史”,人们只是找到了代表着犹太人的大卫星构件,把它放回风格完全摩登的新建筑的显要位置——不同于先前复建的其他建筑,1938年犹太教堂的毁弃和1945年的大轰炸并无关系,在这个时间点,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们也不一定记得,在他们的少年时代,早在大轰炸的惨剧发生之前,事实上是这城市的人自己叫着好儿拆毁了这座建筑——文明之中的毁灭并非仅仅只有一种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关系,德累斯顿是否同样需要人们深刻地记住这段历史?

        更有甚者,尽管技术档案可以准确地记载每一片残砖碎瓦的物理信息,作为依然在发展的现实的一部分,“历史”却不可能都是静止的。这个足以启人深思的现象并不发生在德累斯顿的老城区——只要走出这座城市就可以发现,城外其实有着同样生机勃勃的文化遗存,另一部德累斯顿的历史。即使没有了它的建筑瑰宝,在圣母教堂重建之前,这座城市依然可以靠它18和19世纪发展起来的易北河谷文化景观赢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令名,18公里长的景观从城市近郊一直延伸到皮尔尼茨宫(Pillnitz Palace)16世纪就开始的营建,这些景观在1945年的轰炸中仅仅受到轻微的损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2006年,就在修复圣母教堂的第二年,同样是德国人,顶着各方面的压力在河谷中新建了一座4个车道的瓦肖洛辛大桥,三年之后,这导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出了一个罕见的严厉决定——将德累斯顿移出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录,因为它不再具有“杰出而普遍的价值”了。其实很多人或许同样会质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立场,难道作为一座依然在不停生活和生产着的城市,任何现代的营建都必须为“历史”的名义而停顿吗?毕竟,历史“景观”比历史“城市”的定义更能向人们提示历史遗存“活”的一面。

        即使在当地人中对于“修复”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见,因为这样的现实所指示的不仅是传统也是他们的未来。就在他们的身边,彻底重建老德累斯顿的浩大工程还在一天天地进行着,时时地,对于过去的想象与缓慢前行的现世生活两相牴牾。每“修复”一幢新的老建筑,这种疑惑也许就会更深一层。(作者系建筑师、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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