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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王弘治:网络“黑话”,代表着语言的衰退么?
近日,语言学者、上海师范大学语言学教授王弘治在成都·寻麓书馆“传灯人”活动中分享了最近流行的“网络黑话”这个话题,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解读这个社会语言现象。以下是这次活动的实录。
“黑话”这个词现在用得越来越广泛。“黑话”问题,有些学者说跟现代知识分子形成的一个特殊的阶层有关系,这个特殊阶层已经跟现在大家的实际日常经验越来越远,用一些奇怪的大众陌生的话语把自己包装起来,于是形成一种独特的小圈子文化。这种话语把日常之间的讨论摒弃在外,是一个满足于自我欣赏的过程,这也许就是一种关于“黑话”修辞的哲学研究。
黑话、行话与网络黑话
网络上用的“黑话”这个词主要是一种翻译造成的概念混淆,我们中国原来的传统概念里,“黑话”它很多时候讲的是一种秘密语,是一种特殊行业的语言,特别可能是一些社会的亚文化阶层,比如说盗匪、娼妓、社会游民等,他们使用的秘密语,就被称作为“黑话”。
“黑话”的英文用的是jargon,但jargon这个词跟我们的“黑话”不完全一致,jargon有的时候是指“行话”,在汉语的语境中这二者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什么是“黑话”?什么是行话?两者有一些相似性,比如说它们是一种语言社团的自我建构,即只有我这一行里的人能够懂,外人听我这词儿听不懂。各行各业可能都有自己的行话,大家可能接触到比较多的就是京剧、相声等,如京剧挂的胡子,不叫胡子,叫髯口,服装叫行头;相声里说“棒槌”,也是行话,就是说你这个人完全是什么都不懂。这是一般亚文化阶层的“黑话”。知识分子的“黑话”,其实就是知识分子行话,行话有的时候是术语,比如说看报纸,炒股票的股评家,他们就有行话,经常说些货币总量、M2等,没有背景知识就不容易理解。
“行话”跟汉语中的“黑话”是两码事儿。汉语中的“黑话”很多时候语言声望比较低——“行话”不是这样——从前我在学校里跟同学学了一些方言词儿,像眼镜儿,上海话有个叫“嘎梁”的说法,是从前小偷的黑话,我不知道,在家里一露,就被父亲严厉管教了一回,正经人家不准学黑话。但是现在有些“黑话”的声望已经洗白了,一个最典型的例子,现在社会中比较常用的一个词儿——“跳槽”。“跳槽”是原来妓院里的“黑话”,一个妓女的常客(嫖客)离开了这个妓女去成为另外一个妓女的常客,这叫“跳槽”。这个实际上是一个不太文雅的词,但是我们现在把它洗白了,日常当中常用的换工作,就叫“跳槽”,大家经常会用这个词儿。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
“黑话”的定义已经被用得很泛,它开始作为一种修辞使用,大家在社会上形容这个东西像“黑话”一样,就是只有内部人听得懂。比如说年轻人的网络语言,层出不穷,有人形容这好像是一种秘密语,只有年轻人能懂,中年人、老年人是被隔绝在外的,于是就把它形容成一种“黑话”。年轻人使用这样一种交际方式也可以促进形成一种同龄人的身份认同。
语言是人群划分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方言有地域的认同,不同语言有民族的认同,不同的社会的口音有阶层的认同,那么年轻人使用的这种语言也是一种认同,就是在网络上的一种社群认同和身份认同。
此前,字节跳动发布了一个公告,里面充满了互联网行业的“黑话”,也可以说是“行话”,或者说他的行话写得很不好,类似于一种废话的堆积,内容极其空洞,于是遭人诟病,说你(字节跳动)这些东西实在是毫无意义,故作高深,所以就被批评成了唬弄人的“黑话”。
齐泽克批判很多知识分子的黑话,其实类似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看似说得非常高大上,其实是一种标签化了的语言。语言成了一种自我身份的标签,而不是一种真正对于社会现实问题有意义的解决方案,这也被称为“黑话”的一种。
有媒体整理的“互联网大厂黑话语法大全”(图片来自网络)
“黑话”如何败坏语言
有人担心“网络黑话”正在败坏我们的语言,那首先得搞清楚,语言是怎么被败坏的。我们看看一般意义上认为语言受到污染败坏有哪些形式。
第一类,是古典语言衰落。典雅的语言衰落、甚至消失了,就是说懂得古典语言不再作为一种知识阶层必备的训练,一般大众也不再对掌握古典语言知识具有崇拜的心理。
十年前在美国,我的一个老师就感慨说,现在美国的高中都已经不教拉丁文了。汉语也是这样,汉语当中有对文言文的崇拜,前两年每年高考可能都有文言文作文;包括现在读古典文学,就是说你多受这种古典语言的熏陶,那你才是一个真正的有身份的、有文化的人。但实际上,从新文化运动以后,文言就不可能再有“文起八代之衰”的机会了。
如果语言当中最古典的语言衰落了,那就说明我们的语言最辉煌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现在还有比较极端的人,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是让汉语的辉煌走向了衰微。
第二类,标准语受方言、外语的“污染”。历史上长期有人认为方言是一种低级的语言变体,是会对标准语产生污染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现在可以叫“地图炮”。
先要明确一个问题,什么叫“权威语言”?什么叫“标准语”?标准语只不过是给予了某种权威身份的方言,其中有一些历史文化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一种人为规定的因素。即使是标准语,它的历史地位可能也不一样。比如说北京话现在是我们的标准语,但是北京话不见得原来就身份地位很高。一个标准语的形成,有它的历史背景,但是更多的是采取一种国家政府手段来规定的。
什么叫方言污染?即标准语一旦规定,就会产生一种声望,那么它很多时候就不希望受到声望比自己低的方言的影响。比如法国从几百年前就确立了巴黎方言的权威地位,然后对外省各地的方言进行严格的限制和打压。布列塔尼人在二战的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方言,可以选择跟纳粹合作搞独立。
汉语曾在上世纪80、90年代发生过很典型的语言声望的争夺战。南方的经济发展比较快,从港台地区来的所谓港台腔,曾经一度大为流行,这个时候有人提出说这可能是对汉语特别是对普通话的一种声望的挑战。
电影《撒娇女人最好命》剧照
第三类,书面语权威性被动摇。现在对书面语权威性的挑战,一般来说更多指的是受到网络语言的挑战。网络语言是基于一种非常生活化、日常化的口语交际,但由于我们现在的网络交流方式,主要还是基于文字,一旦把这种口语行诸文字以后,就形成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所谓“火星文”、“字母文”等等,因为口语跟书面语言实际上有很大差别。
那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看?我们说从书面语的角度来说,要求有准确性,但是从另外一方面看,网络语言形成的书面语也是方生方死,即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正能留下来的东西很少。
书面语的权威性质,关心的不是书面语发生了什么改变,更关心的问题是一种语言声望的问题。
我们现在讲到问题的核心,语言变体的社会声望问题,这在社会方言中很突出。社会方言,即不同的社会阶层使用的语言变体。社会方言不同的年龄层次,不同的阶层,可能使用的语言也有不同。具有高声望的社会方言,就是一种权威方言。社会方言的权威性也是一种权力结构。
现在社会上最常见的就是老年人爱挑剔年轻人的语言,挑年轻人的书面语写得不好,甚至说老年作家可能觉得年轻作家现在的风格不行。实际上,这里面也是一种基于年龄分层的社会方言的声望“争夺战”。我不希望我自己身处的阶层或者甚至是我个人的这种威望受到威胁,受到挑战。
检测语言衰退的标准
从前有一位大语言学家叫叶斯柏森,对什么是好的语言给出了两个语言学标准。如果语言逐渐背离这个好语言的标准,越来越远离或者越来越达不到这个标准,即可称之为衰落。这是两个很简单的标准:
一个标准就是说这个语言记忆的负担比较轻。记忆的负担,不同的民族可能对这个记忆负担有不同的概念,学习和使用一种语言的记忆负担重不重,这个问题也是相对的,比如说中国人会觉得学外语的记忆负担很重,反过来老外觉得汉语没有太形式化的标记,反而记起来负担很重。所以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语言的记忆负担重,就反而会变成“累赘”。
第二种,好的语言,语言要准确,不产生歧义,即这种语言表达意思非常准确。曾有人批评汉语的语法不严格,句法歧义太多,如著名的例子:咬死了猎人的狗。这个到底是这个狗咬死猎人的,还是说你把猎人的狗给咬死了。
但这两个标准实际与我们刚才提到的语言衰落的一些现象会形成矛盾。比如说古典语言比较发达的语言,历史上形成的词汇量就特别丰富,也就是说,语言越古雅,实际要求记忆的负担就越重。那古典语言就成为一种好语言的累赘了。
语言精确固然很重要,但语言中如果没有歧义结构,很多修辞也许就不成立了,比如说双关。比喻和隐喻也是如此,你形容女人像一朵花,那就可能被批评,从外形的准确度来看,花和女性相差太远。这样的较真就无聊了,精确的语言就一定是好的么?
总的来说,如果真的从一个理论语言学家的角度去讲,是不存在所谓的真正的语言的衰落一说,因为语言本身是处在一种变动不居的过程中。变异本身是一个不易的行为,所以这个语言总是会变的。
不过,我认为语言的衰落还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即某种语言使用的人数是否越来越少。比如现在汉语的方言,就处于一种急速衰落的状态。还有一些民族、部落,他们人口越来越少,或者自身文化受到外部的冲击,他们作为原来一个特殊的群体,正在慢慢消失,直至消亡。像从前发现一些边陲地区的民族村寨,由于在山区长期与世隔绝,只好内部通婚,结果导致人种退化,他们的语言就在一步步消失。我们说语言衰落的标准,最硬的一条就是没有人使用,真正的物理上的消失、物理上的衰弱。
那么,相对于“衰退”,什么是语言“进步”的标准?
进步也是有一些标准的。语言的进步与繁荣,其中一个重要标准是看一个民族,他的书面文献的丰富程度——书面语最容易被拿来衡量一种语言的进步与否。比如说俄语,俄语的历史很长,但是俄语真正成为一种值得人尊敬的语言,是在彼得大帝改革以后,有很多大文人、大思想家利用这种语言生产出了非常多的精神产品,俄语才成为一种具有世界影响的语言。
我们汉语是种很早熟的语言,先秦诸子百家时代,甚至从更早的时代,就留下了很多精神财富,这就是一个语言进步的标志。
书面语的进步,也有一些形式化的标准。第一,看有没有总结自己语言的语法;第二,看有没有编撰关于自己语言的辞书;第三,看有没有发现适合提高自己语言表现力的韵律规范。比如我们传统旧体诗的格律,它不是诗歌诞生之初发自天籁的产物,而是后代文人针对汉语声调的特性不断地摸索和总结经验规律形成的一套模式,是根据我们汉语自身的音韵特点而形成的一种格律规范。这就是一套高度文明的精神产物,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拍脑袋想出来的。相形之下,现代汉语的诗歌,就没有公认的格律规范。
我国第一部关于汉语语法的系统性专著《马氏文通》
语言和思维是息息相关的,语言的进步和发达,往往也伴随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思想的繁荣和发达。从一般的语言学家、民族学家的专业角度来说,人类语言不分优劣,不分高低,就算是一个原始部落的语言,它一样是很宝贵的,是人类精神财富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从一些外部标准来说,即你的语言诞生出的精神产品的多少,你的语言对于自己的一种形式的追求,就是我们说的语言是否进步的外部标准。
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讲,语言其实是不需要人保护的,只要有人类在,只要还有人群在,语言它就会不断地向前发展,它就具有自己变化的逻辑和规则。
所谓语言的进步和衰败这样的观念,这不是我们个人意志可以影响的,比如说现在大家讨论的语文教育对孩子母语水平影响的问题,我觉得更重要的不是在学校教育内部能提供什么,而是这个孩子在学校教育之外,从家庭交流、个人阅读、社会接触、媒介传播等各个方面能够接受到什么样的语言信息,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如何做出个人选择。语言的衰落或进步,最终是通过这些个人选择的累积呈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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