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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欣赏一部让人昏昏欲睡的戏
首演后第七天才去接受已被盛传为“催眠挑战”的李六乙导演的《万尼亚舅舅》,想不到两个多小时看得目不转睛,兴致盎然,毫无倦意。
契诃夫的戏很难排,请允许我再说一遍。众人皆知契诃夫的戏平淡,悠长,诗意,我以为不够,更要紧是这四个字:话不投机。契诃夫的戏中前后两角色的台词很多并不直接相涉,甚至某一角色的独白也常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跳线,仿佛每个人都活在自己语言背后的思想世界中,仅凭弱连接相互影响。
这种故意对你来我往、火星四射的对白与冲突的消解,童道明先生总结得好:契诃夫戏剧“对白的独白性”。所以如果你是一位喜欢在饭局上和朋友聊得火热的乐天派,契诃夫可能真的不适合你,因为他笔下的人物如果活在21世纪,肯定即便围坐在桌边,也会经常盯着手机屏幕自说自话;不定时的,你才可见某一两人抬下头,搭下腔。
所以欣赏契诃夫的戏一定是一件极闷骚的事。
其实契诃夫在“话不投机”之中暗藏了大量巧妙的错位反讽,绝对可谓绵里藏针、谑里带怜;我等契诃夫脑残粉的最大爱好,就是对这些隐秘的彩蛋发出自己心领神会、旁人狐疑不解的笑容。
举一例:《万尼亚舅舅》第二幕结束前,之前皆被教授等人压抑得郁郁不乐,之间也嫌隙颇深的索尼娅和后母叶莲娜冰释了前嫌,终于为生活找到了几分欢喜的调子。喜从中来的二人准备乘兴深夜弹琴,可叶莲娜担心教授丈夫不允许,便派索尼娅前去询问。在等待中叶莲娜兴奋地自言“要像个傻孩子似地哭一哭”,还叫停了打更的更夫只为不惊扰丈夫。谁知在这万事俱备之时契诃夫却在他的剧本上写下了【停顿】,之后索尼娅回屋,放出一句凄冷的“他不让弹”;然后再无下文,幕落。
亲爱的读者朋友,您若由此也读出了人生错位间的荒诞与无奈,请让我和您握握手,知音啊!
所以您看,排契诃夫怎么能刀来剑去打一场现实主义的“戏剧矛盾”之战呢,演员各自找个角落碎碎絮语,拼在一起形成一首环环相扣的诗歌,这才是契诃夫戏剧的“正宗吃法”;在资深食客看来,他法都是旁门左道,甚至就是暴殄天物。
而我在观看李六乙导演这一版《万尼亚舅舅》时,便如同挑剔的舌头遇到了最懂食材的大厨,喜极而泣于后者烹出了最极尽契诃夫戏剧精华的珍馐;但当上菜的小姐操着一口苞米茬子的口音将餐盘随便丢弃时,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契诃夫戏剧的美,又在我心里碎了一地。
(一)
李六乙此版《万尼亚舅舅》表演风格看似鲜明甚至唐突,以致坊间赐予其“剧本朗读”的戏称,并将“睡倒一片”归咎于此;但客观而公正地讲,以我个人的分类,应将此表演风格分为“有眼神交流台词”、“无眼神交流台词”与“舞台象征”三部分,各自约莫占个2:2:1的比例。
“有眼神交流台词”其实一如惯常,是允许演员面对面对话表演的部分,毕竟契诃夫的戏也不至于全无冲突,好歹还有那场彻底摊牌的第三幕高潮戏,李六乙此版对其的处理法大体还是传统的,终于“互飙起台词”的演员也在此刻将不少观众“叫醒”了起来。
“无眼神交流台词”则要求演员视线投向远方,即便原本中台词是说向某人;由此,现实主义戏剧中必须的生活化调度也随之瓦解,大量仪式性调度取而代之。而“舞台象征”正是基于此,让演员,尤其是无台词演员通过自己的调度与行为,与台词形成象征性的应和,奏出无声的弦外之音。
以上三者融合反应的结果,便是李六乙对表面波澜不惊,暗里波涛汹涌的契诃夫戏剧交出的最贴切诠释,它在舞台上塑造出了那个在剧本中并未点明,但已将所有角色笼罩其中的心理暗影,而正因它众人幽闭在教授的庄园中被一点点蚕食,一如三堵灰墙围拢起的舞台,所有演员无从下场,只得枯坐,同生共死。
我本不愿冗赘地将具体片段择出细做剖析,但此版《万尼亚舅舅》之精髓即在于其纤微之处与剧本互相加持的巧妙表演设计,若不详析只做概论,便无以道明真味,只能化为空谈,导演的出众才华便笼而统之,实在可惜。所以请原谅我的学究气,且看如下两个细节:
例一是第三幕阿斯特洛夫与叶莲娜的一段对话。前者滔滔不绝他所画的地图展示了他们这一地区的退化,并将责任归咎于老百姓。这段独白之长甚至显得与前后文跳脱,阿斯特洛夫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故作聪明、道德至高、怨天尤人的自白不仅没法让他倾慕的叶莲娜对他增加半点兴趣,反而让后者更加心烦意乱——她正在思考如何试探阿斯特洛夫是否愿接受她养女对他的爱。
契诃夫在原作中这样处理:阿斯特洛夫长篇大论的收尾句,竟是把之前所有内容都摔成碎片的“(一种冷冷的声调)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你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叶莲娜只得圆场“我在这些事情上,都是多么的无知呀……”阿斯特洛夫则心怀怏怏,“这和无知不相干,简单得很,你不感兴趣。”——请注意,这是一个典型的契诃夫戏剧手法,其实两人都处在各自的心事之中,完全是用独白的本质做形式上的对白,契诃夫就是要用阿斯特洛夫津津有味的高见一通,与他最后发现叶莲娜根本没有在听之间的错位形成讽刺效果。
下面我们来看李六乙此场的处理,他让两位演员紧贴着站出一个“小八字”,左侧的阿斯特洛夫视线落在叶莲娜脸上,口中却喋喋不休;叶莲娜则将视线直接扫过阿斯特洛夫射向远方,对后者所言无动于衷。之后阿斯特洛夫最后一句“……一点不感兴趣”,尴尬的叶莲娜走向左前区,她没有用现实主义的惯常演法低下头去或顾盼左右,而是面向观众发言“多么的无知呀……”此时阿斯特洛夫也没有用现实主义的惯常演法追上叶莲娜责问“……你不感兴趣”,而是走向右前区,不直视叶莲娜的背影,发出此言。
且看此时没有实质眼神交流的妙处,即便身体距离咫尺,只要角色处在话不投机的各怀心事中,便要将任何能撞出火花的眼神交流(对视与躲避对视都算)压至最低,绝不让表演掉回你言我语的对契诃夫的误读;而如此一来,角色错位的心理世界便浮出了水面,它就飘在半空中,飘在演员看似放空的眼神所聚焦之处。
例二是前述第二幕结尾处。这本来是叶莲娜和索尼娅的欢乐在“静”中被猛地戳破的一场戏,李六乙却反其道做出了“动”的诠释,亦可为别具匠心。欢乐的叶莲娜位于中前区,前去询问教授的索尼娅从右前区退至右后区暂时淡出,此时原本“雄踞”在天幕处背板阴影下的教授猛然站起,大步流星穿过舞台后区混乱的椅阵,踩着叶莲娜的台词,发出燥乱的响声,并最终停于两位女人中间,背向观众;此时索尼娅说出台词,“他不让弹”,暗场。
猝然隆隆而降的教授便是李六乙安排的一处绝妙的“舞台象征”,他的调度与行为并无剧情性的功用,却将原作中造成一切失望的强权彻底具象而出,宛如为舞台上既已营造出的心理世界又施一道白光、一记闷鼓,两相反应,生发出更为奇特的“化学效果”。
如上两例仅为精彩节选、管中窥豹,仿似者贯穿全剧实在不一而足。由此,我们便可更为深入地品评此版《万尼亚舅舅》,进而更加理解李六乙所谓准备了十年只为此剧的真味。
回看2006年他排曹禺“偷师”契诃夫写成的代表作《北京人》,王斑等一众演员同样多次目视前方独白,每人都仿似在“活死人墓”中挣扎,与《万尼亚舅舅》如出一辙;这两年他排古希腊戏要求演员极强的仪式感,其实是在强大他们的心理空间,因而《万尼亚舅舅》甫一开场,此次饰演叶莲娜的卢芳衣着大裙,能够端庄悠缓地在台中走出一方形的“圆场”,所到之处灯光亮起,剧中男女在她经过之时相应反应,角色间心理气场顿生,全凭她在2012年李六乙版《安提戈涅》中也曾做过几近一致的开场。
甚至,选择排演《万尼亚舅舅》而非其他契诃夫剧作也应是暗藏深意,这一契诃夫几大长篇名剧中场面、格局最小,高度室内化的作品,更加浓缩了契诃夫对写作人与人心理关系的高超把握,李六乙选择它,想必也是有格外的情投意合。
但是,关于李六乙的此版《万尼亚舅舅》,我却还想提及另一人另一作:林兆华1998年的《三姐妹·等待戈多》。这是一部什么作品?我在此不再赘言,诸君只要点开网上的视频便会发现,不仅是舞台之上一塘水,放弃眼神交流,表演独白化,舞台象征的使用,仪式化调度……李六乙今天所做的事,17年前林兆华就都做了;只不过当年的林兆华更朴素,今天的李六乙更精致。
再往下想,林兆华2004年那版恍恍惚惚的《樱桃园》,2006年《建筑大师》中濮存昕独白已经触碰到的、大导一直追求的“一半在剧中一半在剧外”的表演境界,岂不是都在此版《万尼亚舅舅》中有踪影可寻?两位北京人艺的“反叛者”,观念超前的戏剧过河卒,曾经惺惺相惜大导演,对戏剧艺术本质的趣味之相投,实在妙哉,妙哉。
(二)
只可惜,《万尼亚舅舅》名将不遇良才,好车不配骏马,其一众演员的表现,除濮存昕还在戏中,其他众人都已仿佛被李六乙大步流星的超前美学抛弃,只得徒劳地挪用着自己既往表演体系中的招数,来勉强对付这一已存在于新次元的作品。
一言以蔽来说:“自说自话”的表演要求,与惯常戏剧的舞台腔调,能不南辕北辙?遗憾的是众演员就是在行动或思想上转不过这个弯,牛飘、李士龙、孔维、卢芳一个比一个腔调严重,两位女演员尤甚,几近到了不开口最好,一开口便将所有前述的辛苦经营鸡飞蛋打、大卸八块的程度。
而濮存昕毕竟还是林兆华调教出来的演员,有《建筑大师》打底,即便被李六乙如破布一般“弃置”在右台口(其实非常对,这与万尼亚舅舅的颓败、无存在感高度相合),他也完全懂得自己应处于何种表演状态并实现它;在第二幕他的那段长独白中,我们便可看到他饰演索尔尼斯的宝贵经验在暗中相助,自然,若有所思,甚至演员与角色的边界既已模糊。
只是已逾花甲的濮哥这几年似乎苍老得格外迅速,舞台上心气依旧昂扬,但劲头愈显疲弱;仅在此次《万尼亚舅舅》我所看的那场中,便多次可见他台词节奏“掉了”的情况,力不从心得令人揪心。
在已至如此的表演状况下,或许再谈什么本剧整体节奏的松散、寡淡、凌乱,就显得不太公平,因为对于这些确实由这部作品传达出的观演感受(必须承认,即便导演用对了表演方法,也不代表一定能调好表演节奏),已很难说是演员的责任更大,还是导演的责任更大。当然也尽可以说选不好、调不好演员,终归还是导演的错,总之《万尼亚舅舅》的现状已是,于理性层面让我激动难抑,于感性层面让我苦不堪言。遗憾,除了遗憾,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呢?
(三)
至于这出戏引发广泛争议的舞美,只能说,李六乙任性,他就用了呗。
椅子元素很容易让剧迷联想到尤奈斯库的名作《椅子》,因而顿生困境、荒诞的意味,只不过不知这是否属过度解读,毕竟可以看出李六乙也没有刻意想把椅子的用法玩出千万花样,更多只是以此配合同样出色的灯光、服装设计营造出极具设计感与颓败感的视觉冲击(李六乙戏剧作品的舞美设计,历来是中国戏剧界少有的真愿探索何为“美”的)。
下降进入观众视野的灯具自然有突出某位角色的间离效果,甚至可以调节平淡的节奏,但更多的,也许还是出于某种“试一试”的动机。用现场弹奏吉他代替文本中的“停顿”不失为一次成功的选择,比单纯的静场内容丰富但又不失韵味;相较之下,第二幕的那几声雷就打得太过突兀了些。
终场前卢芳跳入了台口的那一池很多观众此时才发现的水,并将索尼娅的独白又重复了一遍,不少意见认为此举画蛇添足,其实也至多是李六乙对叶莲娜的一次过分偏爱罢了,虽然难免浮夸无谓,但尚未惨不忍睹。
而那土豪的一摔吉他……李六乙也明说了是为了在最后替台上台下出口闷气,那就不如看做是与开场气势磅礴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形成某种呼应:看契诃夫还念念不忘劲爆?好啊,开头结尾都有。
(四)
无论《万尼亚舅舅》一石激起多少千层浪,有一件事终究是好的:这些年在人艺创作受缚、心情忧闷的李六乙,终于又能将作品,尤其是在北京人艺创排的作品,展示给还惦记着他好不好的我们,并还能让我们激动地从中看到,他心中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旺。在如今似乎已经充斥“保守为王”观念的戏剧舞台之上,还有如李六乙这般桀骜不驯的反叛者、探索者、缔造者,岂不虽败犹荣、虽死无憾?更何况,其中成功一面,已足以彪炳后世。
李六乙在这次《万尼亚舅舅》节目册“导演的话”中掏了心窝子,说得真好,请允许我附在最后:
舞台四面楚歌,戏剧岌岌可危。
“生活在我们之后一两百年的人,他们会想起我们吗?”
“他们想不起,上帝总不会忘记我们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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