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五十年祭，有点低调，有些落寞……

        1965年1月24日，九十高龄的丘吉尔在海德公园的家中去世，1月30日，英国为他举行了最为壮观的国葬大典。五十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纪念日了，英国人怀旧，岛国心理，昔日的荣光时不时就要找个理由拿出来抖抖。狄更斯两百周年诞辰、《傲慢与偏见》出版两百周年，都曾大张旗鼓纪念过，读书会讨论会，研究文章新体传记，总要热热闹闹一段时间。相比之下，丘吉尔的五十祭却很低调。当然也有几个展览，例如“丘吉尔的科学家们”、“丘吉尔的画”等，但都几乎不为公众所知，而媒体的前戏好像只有BBC广播四台利用午间新闻后的十五分钟的时段，播出一套十集题为《丘吉尔的另一种生活》的短片。节目不谈论丘吉尔的政治成就及建树，而是讲述他的生活趣事，例如他如何是位砌砖高手、他的美食美酒与雪茄、他的记者生涯、他如何为人子为人父、他与教育的关系、他对电影的热爱、他与女人、他的财务状况、作为画家的他、他的科学发明等等。

        当然，1月30日那天，在泰晤士河上会有一个纪念活动，而且BBC也准备了一部纪录片，要在国葬日播出。片子还没播呢，主播、资深记者派克斯曼（Jeremy Paxman）对丘吉尔的评论已经引起争议，因为他说如果丘吉尔活在今天，他可能得不到选民的钟爱，连议员都不一定选得上。“任何对丘吉尔的综合评论都得承认他是一个无情的自我主义者、一个机会主义者，人们不能完全信任他。如果在今天，人们会选他么？我觉得不可能。”

        2002年，英国曾进行过一次电视民意调查，公众评选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国人，丘吉尔名列第一，超过莎士比亚、达尔文、牛顿、披头士列侬。大家都承认英国不再有如丘吉尔这般的政治家，从历史的角度来给他桂冠殊荣都可以，但在现实政治中，丘吉尔是否还能起到鼓舞人心的榜样作用，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当代政治家大多是经过公关高手设计打造出来的八面玲珑的圆滑人物，他们可不会以丘吉尔为楷模，只有伦敦市长约翰逊（Boris Johnson）是个例外。

        约翰逊去年10月出版丘吉尔新传《丘吉尔因素：一个人创造了历史》（The Churchill Factor: How One Man Made History），此书没有掐着纪念日，而是出版于约翰逊公布自己准备重返中央政府参加5月议会大选的时刻，其目的很让人们猜度。丘吉尔的大传小传已经不计其数，这位百忙之中的伦敦市长竟能抽出时间码字。他是真对丘吉尔有新研究，还是在利用故人为自己走一步棋，让选民从老人家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借丘吉尔来比喻自己？

        约翰逊与丘吉尔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两位都是记者出身的政治家，都是雄辩高手演说家、性情出格不守常规、厚脸皮放浪不羁、大嘴巴常常得罪人、能量十足、智慧诙谐幽默、勇敢大胆、个人魅力独一无二，而且，他俩都有许多缺点，犯过不少错误。约翰逊笔下的丘吉尔传要证明，这样一位不按常规出牌的政治家，当国家和民族需要他时，给他一个机会，他不仅能挽救国家于危难，还能改变整个世界。嗯，约翰逊在说丘吉尔，还是在说他自己？

        约翰逊对丘吉尔的一句评价，我觉得真是点睛之笔，他说丘吉尔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进步分子，带着一丝让人陶醉的波希米亚风格”。这里，重点要放在“维多利亚时代”这几个字上。说到底，丘吉尔确实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老，他充满了大英帝国情结，当年与二十世纪就有些格格不入，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在当代英国政治生活中，他可能就更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得承认，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成就了丘吉尔。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丘吉尔已经六十多岁，在爱德华八世的退位风波中，他是坚决的保皇派，许多人认为他的仕途已经结束，约翰逊描写他：“看上去早已过时，这个爱德华时代的硕大海洋生物被冲上岸来，在鹅卵石上无力地摆动着，气孔里什么都喷不出来了。”然而，时代造就英雄，德国纳粹的嚣张气焰、在欧洲的节节胜利以及对英国本土的威胁，竟然是丘吉尔最合适的用武之地。

        丘吉尔是由一团强大的个人意志力和不顾后果的冒险精神组成的。他虽出身贵族家庭，进的是贵族学校，但实际上，他是靠自学成才的。因为身材瘦小且结巴，从小在学校里他就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小时候还因偷糖吃被老师打过屁股，读书成绩差，牛津剑桥都与他无缘，三次考试才进了桑德赫斯军事学院。这位先天不足的孩子，却拼命锻炼让自己强壮，克服口吃成为雄辩大师，广泛阅读让自己博学多识，刻苦写作最后竟然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更敢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军事学院毕业后就去古巴去印度去埃及去南非，当兵参战，做战地记者，无数次在子弹下逃生，也曾在被擒后越狱，可能还亲手杀过人。他喜欢开飞机，前面一个飞行员刚坠落身亡，他跟着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天空。

        他的政治生涯不同寻常，有过大起大落，也没能做到从一而终，所以许多人说他是不可信任的机会主义者。1900年，丘吉尔当选为保守党议员，四年后，他竟跳槽加入自由党，次年自由党赢得大选，丘吉尔成为海军大臣。一战期间，他发动了伤亡惨重的加里波利战役，大败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策，辞职并亲自到西线战场去打仗。二十年代，他又跳槽回到保守党，1924年担任财政大臣。因为没有经验，他让英国回到金本位制，这是他当政的又一大错，后来经济学家凯恩斯说二十年代末的大萧条，丘吉尔负有很大的责任。1929年保守党大选失败，丘吉尔也落选，之后的十一年中他以写作和演讲为主，与主流政治无缘，但他去过几次德国，对纳粹的兴起及其危险性相当了解。

        希特勒刚在欧洲开战时，优柔寡断的英国政府采取的是绥靖政策，丘吉尔评论从德国拿回一张废纸以为可以保岛国平安的首相张伯伦：“绥靖者是喂鳄鱼的人，只希望鳄鱼最后一个吃掉他。”“在这个灰扑扑的灵魂深处，只有一个可怜的投降者。”“他是从市政下水道水管子的另一端来看外交事务的。”

        1940年5月，张伯伦离职，丘吉尔出任首相，并组建包括三大党在内的联合战时内阁。法国沦陷后，德国向英国发来议和邀请，内阁成员的基本倾向是与德国和谈，包括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和前首相张伯伦。丘吉尔举行了五天的内阁会议，他以顽固不屈服的倔强劲儿压倒内阁绥靖派，为英国做了另一种选择，让历史走上了另一个轨道。这位口才雄辩的演说家发表了一系列的讲话，这些鼓舞士气的战争宣言，例如“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在海上、陆地和空中开战”、“这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刻”等等，现在的英国人听了，还能眼中涌上泪水脑后头发竖起身上起鸡皮疙瘩。有人说，盟军二战的胜利是靠着美国人的钱苏联士兵的血，但英国人还要加上一个元素，那就是丘吉尔的不屈不挠绝不妥协的个人意志。丘吉尔虽然不是最出色的军事家，但鼓舞士气，他可是天下无敌的高手。

        说起美国的钱，约翰逊在《丘吉尔的因素》中披露，美国可没那么大方。敦刻尔克大撤退后，英国海军受到重创，丘吉尔哀求老朋友罗斯福援助英国，美国最后答应提供给英国五十艘驱逐舰，交换条件是英国在加拿大、百慕大、加勒比海等多处海外军事基地。这场以驱逐舰换基地的交易对丘吉尔来说，是咬着牙接受的，但是，美国送来的都是旧驱逐舰，如同一堆废铜烂铁，被约翰逊讥讽为大海上漂着的大澡盆。二战期间，美国对英国的其他帮助也都是现款现货，不打折扣。英国欠美国的战争债一直到2006年才最后还完，难怪丘吉尔在1941年3月抱怨说美国这个大债主不仅要扒英国的一层皮，而且还要抽筋呢。对此，丘吉尔对罗斯福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他不够哥们，最后罗斯福的葬礼他也没参加。丘吉尔去世时，当时的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是罗斯福的部下，以身体不适的借口，也没去参加，想必是一报还一报的。倒是艾森豪威尔以老朋友的非官方身份出席，坐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后面。

        1945年7月，英国进行战后大选，丘吉尔万万没想到英国人没有感谢他这位英雄，保守党大滑坡，工党以两百多席的大多数取胜。丘吉尔完全看错了战后民众的心理和需求，他犯的一个致命错误，是在竞选演讲中说：工党如果上台，他们就会在英国建立起类似盖世太保的纳粹机构。英国公众觉得他是属于战争年代的，和平了，大家希望看到另一种政府。

        一下子从首相变成平民，丘吉尔的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他又回到写作及公众演说中，1946年他在美国的“铁幕演说”拉开冷战的大幕。他也开始撰写以他及英国为中心的二战史，他一直说他愿意让历史来评价他，但他自己必须是历史学家之一。1950年的大选中工党仅以五席胜出，他们组成的政府无法运作，不得不在次年又进行一次大选。这次保守党夺回政权，丘吉尔再次担任首相。然而，年事已高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家看在二战的份上对他客气，其实背地里都觉得他不该倚老卖老，仍占着位子。后来，他在第二次中风后才退休让位给副首相，政治生涯正式结束。

        他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所以，第二次中风时，政府就开始安排他的葬礼，女王下令说他的葬礼一定要比得过威灵顿公爵。但没想到丘吉尔高寿，又活了十多年，他自己都说：“我早就准备好要去见上帝了，但老人家是否准备好了要经受见我的折磨，那就不一定了。”他的葬礼不停地被重新安排彩排，蒙巴顿伯爵曾开玩笑说：“问题是丘吉尔一直活着，而给他抬棺材的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了。”

        五十年前，圣保罗大教堂中的国葬不仅埋葬了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老，也为大英帝国昔日的辉煌画上了一个句号。英国的海外殖民地纷纷独立，英国也在放弃苏伊士运河等海外军事基地，难怪戴高乐听到丘吉尔逝世的消息时说：“英国将不再是一个伟大的帝国。”

        盘点丘吉尔一生六十余年的政治生涯，其中不乏争议。他的一生，确实也做过不少错误决定，更有许多顽固不化、种族歧视的言论。如果用今天的道德标准来评判，他对印度人、黑人和犹太人的看法，都是完全不能接受的。现今的政客如果像丘吉尔那样直抒己见，绝对要引咎辞职的。

        例如，关于印度。1896年，战地记者丘吉尔在给母亲的信中，就曾描写说印度是“一片势利眼和无聊透顶的人居住的不敬神的土地”，到了三十年代，他坚决反对给印度自治的权利，更不用说让印度独立了。在他看来，印度自治将导致大英帝国以及整个人类文明的毁灭。1931年，甘地去印度总督府会谈，丘吉尔在报上写道：“真是既令人震惊，又让人作呕，看到甘地先生，这么个具有煽动性的中级法院的律师，乔装打扮成一个东方的托钵僧，组织着公民不合作运动，半裸着身子跨上总督府的台阶，和大英帝国的国王派去的总督平起平坐。” 甘地在狱中绝食，他也很不以为然，居然这样评论：“不应该因为他绝食这个小小的威胁就把甘地给放出去，如果他真饿死了，那么就少了一个坏蛋，我们的帝国也就少了一个敌人。”

        1919年，他曾建议使用化学武器对付库尔德人和阿富汗人，他写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那么受不了毒气，对待那些野蛮的部落，我强烈推荐使用毒气。” 虽然后来有人解释他指的毒气是类似于催泪弹所用的毒气，而不是纳粹使用的糜烂性毒气，目的只是让对手流眼泪打喷嚏而已，但这点还是后来乔姆斯基等攻击他的论据之一。

        他发表过不少种族歧视的言论，他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根据强者生存的观点，他认为白种基督教徒是最高等的人类。1937年他曾写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美国印第安人和澳大利亚土著人的地方，我之所以这么觉得，因为事实上，就是一个更强的、更高一等的、更聪明更智慧的种族，来到这些地方，取代了这些人。”同年他还写过一篇题为《犹太人如何避免被迫害》的文章，此文在他生前没有发表过，文中说：“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受迫害都是自找的，他们经历了许多折磨，可能他们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他的丰功伟绩虽然是在二战中带领英国人击败纳粹德国，但事实上，共产主义更让他觉得可怕。二战前，他在议会发言中说，“如果要我在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不会假装选择共产主义。” 二战刚结束时，他制定了“不可思议行动”计划，号召西方盟国以武力重创苏联，当然无人支持，大家说他发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他就想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约翰逊在《丘吉尔因素》中为丘吉尔辩护，说丘吉尔以上的观点在那个年代都很平常，我们不能以现在的道德水准来评判他。他说丘吉尔对英国的贡献，并不只局限于二战，英国的整个社会福利制度、失业救济金、最低维持生活的工资标准、工作人员一天工作中的两次茶歇等，都是由丘吉尔开始的。而且，他虽然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老，但他却很有超前意识，例如，1946年，他就曾提出来一个“欧洲合众国”的设想。他说丘吉尔虽然固执、尖刻、自我中心，但是，他有一颗广博宽容的心。最让约翰逊喜欢的是这样一件轶事：

        二战中某个2月的清晨，丘吉尔的一位保守党的内阁成员早上三点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与某皇家卫士有不轨行为被人抓获，党鞭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丘吉尔。丘吉尔接二连三问道：“你说某某大臣乱搞皇家卫兵被抓？”“在海德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早上三点？”党鞭一一回答：“是的，首相。”丘吉尔大声感叹：“这样的天气里！哇，我的天呢，真让英国人自豪！”

        丘吉尔究竟在英国是否还有现实意义，请看2014年英国的另一份调查，这次调查表明，在英国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中，百分之二十以为丘吉尔是一位虚构人物，问他们丘吉尔是谁，他们都说是电视广告中经常出现的某家保险公司的那条名叫丘吉尔的点头狗。

        约翰逊这位充满丘吉尔性格的活宝如果真能逼宫成功，成为英国保守党的下一轮党魁，那么丘吉尔对英国的政治现实就会有些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