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搪瓷的中国史:从宫廷工艺品到“文革”记忆

赵凯
2015-03-11 10:14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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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搪瓷,曾经是中国人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常生活记忆中挥不去的重要组成部分。曾几何时,家里的脸盆、牙缸、灯罩、饭碗都是搪瓷制品。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迈入21世纪之后,搪瓷制品像听到了集结号一样,“嗖”的一下全体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现如今,要找搪瓷制品,首先想到的就是各大城市争相新建的那些文化创意园或商业街,不过里面兜售的搪瓷制品已经不是日用品了,而是一种象征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

        
作为文化符号的搪瓷商品

        说起搪瓷工艺,大部分人第一时间会与那些常用的日用品联系起来,殊不知在1956年中国制定搪瓷制品标准之前,人们将搪瓷这种工艺称为“珐琅”。也就是说,所谓搪瓷,指的是金属外面的那层类似“釉”一样的东西,无论是金、银、铜、铁、钢、瓷质的各种胎体,只要外层用这种“无机玻璃质材料”包裹,都可以叫做搪瓷。更重要的是,搪瓷早年间的叫法就是工艺品中常提到的那个珐琅。名字一变,立刻高大上起来了。难怪古人说:名不正言不顺。讲搪瓷还得先从珐琅开始。

阿拉伯人带来的铜胎掐丝珐琅

        有的书里说,珐琅这种工艺最早起源于古埃及,后来在隋唐时期传入中国。不过,珐琅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被后人所重视,应该是从元代开始的。元朝人有首诗《大食瓶》:“西南有大食,国自波斯传。……素瓶一二尺,金碧灿相鲜。晶莹龙宫献,错落鬼斧镌。粟纹起点缀,花穟蟠蜿蜒”,说的就是阿拉伯人制作的掐丝珐琅彩瓶。

        所谓掐丝珐琅,就是用细而薄的金属丝或者金属片焊或者粘在胎体上,组成美丽的图案,再像小时候玩的填图游戏一样,用各种颜色的珐琅釉料把图案填满。之后再经过多次焙烧、磨光、镀金形成最后的成品。

        在元代,蒙古人统治的地区横跨欧亚大陆,他们在西征的过程中,每每使用大屠杀的手段,而得以幸免的只有一些工匠艺人。“惟匠得免”的政策也被堂而皇之地写在元朝的典章制度中。在征服如今阿拉伯地区的大食国的时候,元朝军队收罗了很多善于制作掐丝珐琅工艺的阿拉伯匠人,并把他们派到军队里服役。于是掐丝珐琅彩的制作工艺就流传到了中国。

        一种说法认为,跟随蒙古军队在云南征战的阿拉伯珐琅匠人在当地收了徒弟,而云南徒弟学会了以后,跑到京城去讨生活时才把这门手艺传到了中原地区。不过元代的珐琅工艺只是起始阶段,珐琅彩绘制技法并未普及,传世作品也少。

        
元末掐丝珐琅象耳炉

        真正为世人熟知的掐丝珐琅彩艺术,当属明代的景泰蓝。明成祖的时候,“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将中外交流推向高潮,同时对我国的工艺美术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阿拉伯工匠直接来到中国,指导甚至参与了掐丝珐琅器的制造。

        外国的师傅来了,技术当然比云南徒弟要好得多了。当时主流的做法是在铜制的胎体上制作珐琅彩器皿。明代景泰年间,这种工艺在艺术手法、制作技术等方面都有了新的提高,宫廷内的御用监还有专门的作坊。因为是景泰年间,而且做出来的东西大多是以蓝为底色的,于是用这种工艺制作出来的器皿就被叫做“景泰蓝”。

        可是当时直接在瓷器上作画的釉上彩工艺已经很发达了,为什么还要在铜器上采用掐丝珐琅上釉的复杂工艺呢?那是因为釉上彩在烧制过程中,色彩容易晕散,不像掐丝珐琅工艺可以保证颜色精确;同时铜器封釉具有金属贵重、坚固的特点,又有类似瓷器晶莹光滑适用于装饰的特点,非常符合官家端庄大气、雍容华贵的审美趋向。

        但是,由于景泰蓝的釉料都是从西方进口的,价格昂贵,到了明代中后期由于经济原因,铜胎掐丝珐琅彩的烧制开始停歇,再加上传统瓷器的着色技法提高,出现了万历时期的五彩瓷,以金属为胎的珐琅彩工艺品一度式微了。

欧洲人带来了画珐琅

        珐琅工艺在东方慢慢发展的同时,在西方也没有停下脚步。15世纪中叶,欧洲发明了不用掐丝,而是直接在铜胚胎上烧一层不透明的珐琅釉作底层,而后再用彩色釉料绘画,入窑烧制的工艺,这被称为画珐琅。

        15世纪末,法国中西部的里摩日(Limoges)是欧洲画珐琅之都。16-17世纪,那里已经可以生产出世界最精美的彩色珐琅。当时的画珐琅,除了宗教题材之外,还有世俗的装饰画,特别是人物肖像画,这些大多是当时的欧洲皇室和豪门私人定制的器物。比如画珐琅大师利莫赞最著名的作品就是1532年临摹丢勒风格制作的《耶稣受难》组画,他还遵照亨利二世国王的指示,制作了很多描绘他的情妇迪亚纳各种姿势和表情肖像的画珐琅作品。

        
十八世纪欧洲14K金嵌钻石画珐琅怀表

        清朝统治中国以后,尤其是康熙皇帝收复了台湾,废除海禁,欧洲的金属胎画珐琅作为重要的工艺品,跟随使团、传教士进入中国,被时人称为“洋瓷”,这是珐琅工艺第二次传入中国。

        由于康熙皇帝喜欢先进的科学和技术,对欧洲文艺复兴影响下的艺术也产生浓厚的兴趣。特别是西方绘画中的透视法、光影效果、体积感和质感、逼真写实的色彩关系,都让这位皇帝感到特别新鲜。欧洲传来的画珐琅,一下就受到了皇帝的宠爱。他马上下旨命令宫中的造办处承做,并招揽了多位欧洲画珐琅的工匠来中国指导。

        在中外匠师的共同努力下,宫廷造办处珐琅作很快就熟练掌握了金属胎画珐琅的烧制技术,并且还将这个技术移植到瓷器胎体上,于是产生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画珐琅工艺——瓷胎画珐琅,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珐琅瓷”。不过,当时为了追求欧洲铜胎画珐琅的效果,在康熙朝的珐琅彩外壁上大体是不封釉的,摸起来比较生涩。

        
康熙黄地珐琅彩牡丹纹碗

        到了雍正年,皇帝对珐琅彩的烧造更加关心,派怡亲王(十三弟允祥)亲自主持,珐琅瓷的技术工艺和艺术水准达到了顶峰。一方面是开发了国产的色料,不仅摆脱了此前一直依赖外国进口的局面,甚至研发出了新的颜色。

        国产色料发明之前,工匠们必须谨慎使用,烧坏了一件东西都得被上司K得满头包,自然也就也不敢大胆试验。有了国产的颜料,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工艺技术的革新,越来越多的宫廷书画家参与珐琅彩瓷器的制作,开始绘制大量的花鸟、竹石、山水等图案,并在画面空白处题以诗句,配有闲章,进一步推动了西方工艺技艺与中国传统审美的结合。

        另一方面,当时景德镇御厂已经烧造出“内外皆有釉”的白瓷胎,摆脱了原来欧式“铜质感”的感官印象,珐琅瓷彻底变成了“中国瓷”。在雍正年,之所以珐琅瓷攀上巅峰,还必须提到两个非常重要的人,一个是年希尧(年羹尧的胞兄),一个是唐英。年希尧向意大利画家郎世宁学习,写了一本介绍透视法的书,叫做《视学》,对推动中国画运用西方科学的透视原理起到了重要作用;唐英则是景德镇的督陶官,在他的身体力行之下,景德镇烧出了更加精美的瓷胎。

        
雍正珐琅彩松竹梅橄榄瓶

        乾隆朝基本延续了前朝珐琅瓷的烧造工艺,但却慢慢走向衰落,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珐琅作的生产大为减少。究其原因,广州粤海关承制的“广珐琅”充分发挥了作为当时唯一通商口岸的地域优势,积极吸收西方工艺的先进成果,“与欧洲同步流行”,不仅技术精湛,而且欧式风格明显,深受皇室贵族欢迎,反之宫廷珐琅作的工匠整日埋头揣测皇帝心思,集体创造力反而慢慢消亡了。

        其次,珐琅瓷多半是皇室贵族收藏,没有“出口创汇”,是一项“只出不进”的亏本买卖。乾隆后期经济发展衰退,长期通货膨胀,铜料紧张,珐琅作预算紧缺,难以维系庞大的经费开支,所以到了乾隆末年,整个宫廷珐琅作干脆关门歇业。

        
乾隆珐琅彩玉壶春瓶

日本人刺激下中国搪瓷工业

        虽然珐琅作为工艺品的阶段告一段落,可是作为日用品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当中国人把画珐琅升级成珐琅瓷,奉为藏品,西方人却逐渐将珐琅工艺转为民用,这个对比不能不令人有些许唏嘘。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展开,珐琅制品被普及到西方市民家中,成为寻常的日用品。而后,伴随着欧洲商品输出,珐琅制品第三次来到了中国。

        根据中国搪瓷协会网站所记载的大事记,光绪四年(1878年),奥地利第一次将搪瓷制品输入我国,不过当时还不叫搪瓷。到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趁欧战之际,将大量的低质搪瓷制品倾销我国,同时带来了“搪瓷”这个从日语转换过来的词汇,从此,“珐琅”和“搪瓷”虽然同属一种工艺,却被约定俗成地分配到不同的行业上,工艺品叫珐琅,工业日用品叫做搪瓷。

        当时日本专门设立了6家工厂,生产专供中国地区的搪瓷制品,我国市场几乎为日货独占。到了1915年,我国搪瓷制品的输入以日本为主体(至1929年),每年输入额占输入总额的58%-84%之间。1916年,英国人麦克利(F•H•Mcfregor)在上海闸北顾家湾(现中山北路、恒业路附近)开设广大工厂,这是洋人在中国创办的最早的搪瓷厂,制造牌照、口杯、食篮、灯罩等搪瓷制品与日货竞争,后因经营不善而告失败。

        1917年,留奥学习美术珐琅的中国留学生刘达三与嘉兴商人姚慕莲(他是辛亥后上海民营资本的代表人物之一,还于1915年办过民营的自来水厂)合资在上海闸北创设中华美术珐琅厂(中华制造珐琅器皿公司),生产面盆和杂件等搪瓷制品。这是中国人自办的上海首家搪瓷厂,但一年后,因经营亏损而改组。其后日本侵华,抵制日货运动兴起,对保护民族经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上海是中国搪瓷工业的发源地和集中地。

        到了1924年,我国搪瓷工厂遍地开花,洋商及华洋合资的搪瓷厂已全部停产,民族搪瓷工业终于形成。之后,中国搪瓷业兴旺起来,不仅独占中国市场,而且还多次参加各类世界展会,包括后来被叫做“世博会”的万国博览会。但好景不长,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许多民营工业或被炮火炸毁,或被强行征收,或因为货源断绝而停产,直到日本投降后才短暂恢复。

搪瓷制品上的政治宣传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因为搪瓷制品兼顾轻便耐用而且价格低廉的特点,国家大力发展搪瓷日用品工业,上海搪瓷工厂响应号召,到内地设厂,帮助全国搪瓷工业发展,形成了欣欣向荣的局面。

        因为搪瓷制品深入千家万户,是广大群众每天都能用到的东西,所以自然一些政治宣传和口号也就不断地在上面出现,让这些搪瓷制品带有非常明显的时代印记。例如,1925年6月,“五卅”事件后,上海益丰搪瓷厂为了不忘国耻,自发特制了“五卅”纪念脸盆,在盆底喷印上“勿忘五卅”字样,在盆边喷有“一片冰心盟白水,满腔热血矢丹青”的爱国词句。这应是政治宣传最早在搪瓷制品上出现的例子了。

        和国民政府比起来,新中国对搪瓷制品上的政治宣传更加重视,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各种不同的口号印在上面,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到“打倒一切帝反修”,别的不说,就连我们最熟知的印有牡丹花图案的脸盆,当时也被叫做“胜利式”。

        一直以来,搪瓷制品可以说是供销两旺的,不仅在国内,甚至在国外都有大量的订单。可是为什么进入新世纪之后,这些东西会突然间集体消失呢?

        这是因为一方面,随着我国工业水平的不断提高,价格低廉的瓷器、金属等制品涌入,对搪瓷制品独霸日用品市场的局面带来了冲击,而老牌搪瓷工厂也深陷困境,相互厮杀。更重要的是,搪瓷制品生产过程中的酸洗工艺,会使大量的重金属废水排入江河,对环境带来极大的污染。

        珐琅或者说搪瓷,在中国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外国的影响和刺激。事到如今,我国的搪瓷业者除了制作一些不着调的面盆牙杯,放在旅游景区和文化创意园内供人“瞻仰”外,恐怕还得将眼光瞄向海外。因为外国搪瓷业已经将搪瓷工业用于有毒管道涂装、建筑外墙等高新技术领域,看来我们还得需要一趟“西天取经”吧。

        

        参考文献:

        姜浩峰:《搪瓷旧事》,《新民周刊》,2014年5月

        祝重寿:《关于中国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的起源问题》,《故宫博物院院刊》,1992年9月

        周思中:《欧洲画珐琅与清官瓷胎画珐琅》,《紫禁城》,2008年7月

        王升虎:《中西合璧——珐琅彩艺术的源与流》,《东方收藏》,2012年12月

        刘芳:《盛极而衰——清乾隆朝瓷胎画珐琅欣赏》,《荣宝斋》,2013年3月

        中国搪瓷工业协会:《中国搪瓷工业50年》,《中国搪瓷》,2000年2月

        秦祥年:《路在何方?——剖析上海搪瓷业》,《上海统计》,2002年4月

        中国搪瓷工业协会:《上海搪瓷工业大事记》,中国搪瓷工业协会网站:http://www.eia-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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