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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晋之好到底有多“好”:流亡公子成“霸主”
春秋新“霸主”
齐桓公去世之前两年,有一位流亡的晋国公子自太行山以东的卫国来访。齐桓公对这位公子极尽礼数。但他不会知道,去世前的短暂接纳,完成了春秋“霸主”接力棒的交接。这位公子就是后来的晋文公重耳。
晋文公的一生,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对他的出生时间,《左传》和《史记》各执一词,若按司马迁的算法,他即位时已经是62岁高龄。在此之前,还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为妻,留下“秦晋之好”这个成语。他一生流亡19年,在位不过9年,不及流亡生涯之半,可这9年里还有平定周乱、仲裁宋郑之争(打消了宋国接替齐国称霸的企图),以及在“城濮之战”中留下“退避三舍”的霸业。
孔子在《论语•宪问》中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首次把晋文公和齐桓公并提,他在扬齐桓抑晋文的同时,似乎也是对晋文公与众不同的一生表示不解。而《孟子•梁惠王章句上》里,“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一语,更使晋文公显得扑朔迷离。
如果说齐桓公的一生是一部乘风破浪、一往无前的主流正剧,那么晋文公的故事就是一部千回百转、波澜起伏的奇幻剧,直叫人感叹造化弄人。
重耳返回晋国。绢本《晋文公复国图》(局部),(南宋)李唐绘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落难公子的一生
按照《韩非子•难言》的说法,重耳的父亲是有“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绩的晋献公。献公之前,晋国不大。在山西高原三列纵向山脉——从西到东依次是吕梁山、太岳山和太行山——组成“川”字地形的构造中,晋国直到“春秋”的前期,都只有晋西南这一点地方,隔着黄河和陕西渭水下游相望。太岳山的东面(长治、晋城一带的沁潞高原)和北面(太原所在的晋中盆地)人群,过去的晋侯是管不到的。到献公执政时,不知怎的,就给晋国向四周打下一大批土地,《史记•晋世家》说他去世时晋国“西有河西,与秦接境,北边翟,东至河内”。
献公的强势,也体现在他的婚姻生活上。《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说他至少有六个妻子,除第一个妻子没生育,他和庶母齐姜生了太子申生和嫁给秦穆公的女儿,娶大戎子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他还伐骊戎,获得骊姬姐妹,又分别生了奚齐和卓子。虽和后来帝王之家“后宫三千”无法相比,但献公的这四个“戎”妻们和他的事业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从一开始看,重耳毫不起眼,他只是献公的庶出公子之一,要知道,《左传》里最不缺的就是“公子”。献公在几个儿子中选择了骊姬之子奚齐,在左丘明笔下,他犯下了和周幽王一样偏爱幼妻、幼子的毛病。原来的太子申生被派去攻打黄河北岸的东山皋落氏,后自杀身亡。夷吾和重耳分别派去西边与秦国接壤的戎人地区戍边。未几,献公还发兵讨伐二子(这也极像幽王)。夷吾逃去黄河西边,秦国一侧的梁国;重耳和赵衰、魏犨等人北逃到狄人处,一住就是十二年。
重耳居狄期间娶妻生子,由于和赵衰分娶一对赤狄廧咎如姐妹花,就和自己的随员成了连襟。如果不是献公去世,兄弟夷吾借秦兵扶助即位为晋惠公后,准备派人到狄国杀他。他早就做好在狄人中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的打算了。
重耳离开郑国。绢本《晋文公复国图》(局部),(南宋)李唐绘。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带着那几个忠实的随从,重耳开始了逃亡,首先穿过太行山来到卫国,但卫国根本没有接纳他们。倒是山东的齐桓公、孝公接待了重耳一行五年。虽然《晋世家》说他的随员担心其失去雄心,安于齐国舒适的生活,才设计让他离去。后来他又辗转曹国、宋国、郑国,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招待。眼看在亡命天涯、远离君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随波逐流去了与秦接壤的楚国,秦国发生的一件事最终改变了他的命运。
重耳的兄弟晋惠公当年得到秦国相助即位,本来答应“以晋河西之地与秦”,但他回去后就毁约了。几年后还因为秦国饥荒,晋国不借粮,秦国和晋惠公打了一仗。惠公吃了败仗,只好把太子圉当人质留在秦国,秦穆公把女儿怀嬴嫁给太子圉,打算“与晋结好”。等到惠公重病将亡,太子圉却把怀嬴留在秦国,偷偷跑回去即位了,成为晋怀公。秦穆公很生气,终于想起了在楚国的流亡公子重耳。
秦穆公招来重耳,把怀嬴转嫁给他,就这样重耳娶了自己的外甥女(怀嬴的母亲是重耳的异母姊妹)。穆公又发兵护送重耳等人入晋,杀了晋怀公,立重耳为晋文公,时为公元前636年。终其余生,晋国和秦国未有一战,在晋文公“称霸”的几年里,秦国还鼎力“东助”,加上之前“两定晋君”,的确堪称“秦晋之好”。到前627年的“崤之战”中,秦晋才再次开战,这时文公已经去世。
晋在齐、秦之间
我们通常知道的“秦晋之好”发生在晋文公时期,但从春秋时期东亚人群迁移的角度来看,“秦晋之好”从两周之际便已开始。《史记•秦本纪》中,周平王离开镐京故地时,曾给秦襄公许诺,“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此后秦国每隔十几年就沿着渭水“逐戎”一回,向东拓展一块。我们知道,周平王东迁时,是带了西虢国一起,安顿到陕县的三门峡,为的就是防止戎人尾随东袭。那么戎人不能沿着黄河向东部下游败走,往泾水流域的回头路又被秦人堵住,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东渡黄河,进入汾河下游的河东地区。而这里就是晋国的土地。
曾经攻灭了西周的戎人,在黄河以西的秦国不受欢迎,当他们沿着不同路线进入晋国后,就给后者带来了机遇和挑战。比如《史记•赵世家》提及赵氏先祖就是在两周之际“去周如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而《魏世家》更是提到魏氏祖先们“或在中国,或在夷狄”,暗示了后者。通过联姻,晋献公及其先祖绥服了西边来客,并驱策这些新增人口充当军事力量,不但实现“曲沃代绛”,还走上向外扩张的道路。
因此,献公选择骊姬之子奚齐,并不因他偏心,应该是骊戎的实力能给他最大援助。但由于戎人本身的部族差异,每次联姻都产生了不同的后代,那么每个公子在成年后,就意味着都能获得自己母族/舅族一方的支持。重耳、夷吾在遇祸时,都逃到了舅族的地盘上自守。这种多源的人口结构,也为晋国酝酿了未来分裂的渊薮。
综合一下,我们可以看到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成绩,除了临近晋西南的虢国、虞国,魏、霍、耿等小邑外,主要就包括两部分,一边是西来之戎国,大戎、小戎、骊戎;另一边是太岳山以东沁潞高原的长狄、赤狄。差别在于,西来之戎以联姻方式被吸纳进了晋国社会,东面之狄则在晋国膨胀过程中,被“挤”出山西,从太行山自古就有的通道——轵关陉、滏口陉——东进了河、海平原。先后灭亡太行山以东邢国、卫国,后来引发周王子带之乱,烘托管仲、齐桓霸业的狄人,都拜晋国所赐,可归根到底,还是晋国西部的秦国。
秦→戎(骊戎、大戎、小戎)→晋→赤狄东山皋落氏→邢、卫人口压力传递关系图(笔者所绘,原图见《四夷居中国》)换到秦国的视角,当他们把全部戎人赶到黄河对岸的晋国,也就意味着秦国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整个渭河平原,完全与晋接壤,中间失去了缓冲。一方面,晋国的确是秦国向东进一步扩张的阻碍;另一方面,被晋国灭亡的小国里,很大一部分都去秦国谋求复仇,比如虞国大夫百里奚,流亡到秦国担任执政后,就非常积极地介入晋国事务。
这样来看,秦国首先支持在晋、陕之间梁国流亡的夷吾(此时,重耳远在晋国北部的狄方,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返晋即位,文献中提到的“以晋河西之地与秦”就不仅是晋惠公的许诺,而是秦国给予军事援助的直接条件。只不过,寸土不让的惠公坚守底线,这让秦国无可奈何,哪怕在“韩原之战”中俘虏了晋君也只是让太子圉充当质子。可以说,秦穆公把女儿嫁给太子圉,其实是秦国间接东扩的第二套方案——扶植亲秦一派,以求长期结果。可是,太子圉直接逃回晋国即位,让秦人的计划完全落空。因此作为第三套方案的“流亡公子重耳”,终于被提上议程。
不巧当了“霸主”
重耳的一生,并没有成为“霸主”的打算,他早年作为没有即位权的公子,只想着在远离政治纷争的晋国边缘过安稳的日子,比如他在狄人中的十二年,在齐国的五年,都安之若素地过着平静的生活,这并非因为他缺乏雄心壮志。而是深知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政治后盾,提高他在继承权上的顺序。他每次离开一地,都恋恋不舍,并非偏爱安逸,只是因为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但秦晋之间的关系塑造了他的命运。他居蒲时,赶上晋献公驱戎攻秦,他居狄时,赶上晋惠公向东拓土,只好随着狄人东出太行。除了在齐国安居了几年,他在卫国、曹国、宋国、郑国、楚国都没能久居,原因在于,除齐国经济最好,其他国家都不愿供养一个没有实际价值的落魄公子。
当他在秦国最终体现出价值时,却不得不面对与他故国利益相背的一个局面:惠公、怀公虽受秦惠,却都不让秦寸土。秦国愿意送他即位的原因非常明确,要他完成弟、侄都没完成的任务。在个人荣辱与故国故土的抉择中,他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重耳即位后,不再如前任一般与秦国争执黄河沿岸以西的地盘,默认了秦对延河上游的控制,所以“秦晋始终修好”;而将重心置于东部,只是以委婉的方式,阻止秦国进一步向东“尊王”。非常明显,在晋文公的“辉煌”事迹中,无论是对曹、卫,还是往周室勤王,都位于太行山以南、以西,而且那些扰乱“中国”的狄人,还是晋国顺势东扩“自导自演”的结果。而正是对东面楚国的“城濮之战”把他推向了“霸主”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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