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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金宇澄谈“西宫”往事:风景宜人,隐约传来萨克斯音乐

金宇澄
2015-01-15 11:0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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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1月14日,在上海知名的沪西工人文化宫(俗称西宫)可能会被拆除的消息在网上流传。在上海人心中,西宫是上海的地标之一,更是上海人记忆的时间坐标。《繁花》作者、上海作家金宇澄相当一段时间住在沪西,1980年代还曾短暂地在西宫工作过,让我们听他谈谈他所知道的西宫往事,本文原题为《我们想抹去的记忆》。

建于1920年代的沪西工友俱乐部。1961年2月7日西宫正式开放,为纪念沪西工友俱乐部,西宫初名沪西工人俱乐部。来源:上海市普陀区档案局
沪西工人文化宫外的人行天桥。来源:上海市普陀区档案局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的沪西工人文化宫。摄影家 陆杰 图
西宫里这个不大的湖成为很多西区上海人记忆中一片宁静的水面
        1966年秋,我家搬到了沪西,在当时的印象里,沪西工人文化宫,俗称西宫,整个地块是一张模糊、朴素的黑白照片,湖平如镜,北邻灰蒙蒙的电车场,再向北,就是一整排高大的白杨,树荫之下,就是高高隆起的沪杭铁路(现已被同样弧度的轻轨线所代替),与它平行的是荒凉的中山北路,路北的陆家宅,当年都是菜地。

        我记得有一次经过西宫北面的铁道口,照例是人车静候,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开过,“早请示”的早晨7点正,飞速掠过的车窗里,全部是乘客的半身,蓝色、黑色、灰色、草绿色的身体,在高速中一动不动站立着——当时的景象就可以这样,一早车厢里响起中央电台《东方红》乐曲,人人必须“早请示”,起立致敬。

        记忆堆叠的1966年秋冬,西宫的梧桐和白杨树叶,应该是黄了,西北方向的曹杨路口,竣工的一排水泥公房遭遇了哄抢,那是上海非常时期“抢房子”狂潮的初始,而与此同时,附近陆家宅菜地里,一口倒扣的粪缸内发现了一具爬满蛆虫的女人尸体,是情杀或自杀,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引起本地块的轰动。

        1987年,西宫是我短暂工作的地方,当时上海沪东、沪西工人文化宫影评组,已非常出名,似乎每个新电影都在等待他们的评论,其实我到西宫的时段,评论组的活动已式微了。这个湖畔的建筑里,已经开辟了被承包的舞厅、游戏机房、露天儿童游乐场等等名目,暑假期间,按照“夜公园”方式管理,人头攒动,同事们一到值班期间都觉得十分辛苦,之后,就是我获得《上海文学》奖,被调去这家杂志当编辑,离开了风景宜人的西宫,初夏的凉爽湖风,隐隐约约传来的舞厅萨克斯音乐,是我对它最后的记忆。

        一直记得西宫的平静湖面,幽深的水光,据说水中多鲫鱼,在雨天和黄昏,常有人垂钓,当时免费,后听说要“40元一杆”。之后给我强烈印象的是2009年夏天,《新民晚报》登出“西宫人工湖“发生凶案的报道——有人发现水面上浮起发白的一截手臂,初以为是塑料玩具,打捞后发现,是女性手臂,纹有刺青,不知这案子如今破了没有?

这是2009年“西宫人工湖“发生凶案报道配发的新闻图

        曾经我想画一幅1980年苏州河的宝成桥,在进出西宫的那个岁月里,我很熟悉它的样子,但举笔已经想不出它弯曲河岸的模样了,我去久违的河边看了看,我发现这条河更加寂寞了,它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可疑,河湾没有改变,但两岸的旧工厂和当年拥挤的船只都完全消失了。

        宝成桥和不远的武宁路桥,我曾经极其熟悉的简洁线条都已消失,这些桥梁,包括西宫湖边的桥栏,都是朴素的立面,桥身裸露水泥的单纯气质,存有一种独特时代样式,留住了50年。而今,宝成桥和武宁桥已被装饰为土豪金,仿照巴黎塞纳河桥梁最俗世的沪西表情,增加了叠床架屋的欧式桥塔、宝瓶,繁琐累赘的桂冠与不堪的劣质花环,上海人讲“硬装斧头柄”,一切是在有关方面的努力推进下,既成了事实。而传闻即将拆除的西宫,那些即将荒废的湖岸小桥,那些朴素的水泥栏杆,一直躲藏在暗处的静谧里,时代的进程,让它们暴露在喧嚣的尘灰之中,应该也将不保了。

        记得在西宫工作的那阶段,我认识了一位日本研究生,她熟知的上海就是沪西,包括西宫前身——“沪西工友俱乐部”筹建者,上海早期工人领袖刘华。她的论文题目是《沪西日资纱厂与中资纱厂的关系》,牵涉到1920年代沪西工人“二月罢工”和“五卅运动” ,每一次来上海,她的习惯是沿着沪西苏州河岸步行,访问了不少纺织厂老工人,学了不少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录有不少卡带,随身是一张1937年日文版上海地图,沪西苏州河一带,也即本地俗称“浜南”的密密麻麻的纺织厂,密密麻麻的“浜北”平民窟,小辛庄,潭子湾,东新村,顺义村,朱家湾,做满了日文记号,关于当年苏州河畔无数纱厂的渡口,码头,库房,堆栈,尤其是“内外棉”,包括沪西大自鸣钟(即1926年落成的川村纪念碑),日本内外棉株式会社总经理川村利兵卫等等等等细节,如数家珍。记得她说,要再一次来西宫看我,但最后没有来。

        我记得她当时表达的意思,西宫、武宁新村、武宁桥、宝成桥、曹杨新村,她都统称为“1950式”,虽然西宫是1961年开放的,她也归在1950年代,她说1950年的建筑、家具,如果到1990年,在国外就需要保护了,其实每一个20年,都有自己的特点,代表了一种理想和心情,都会有人注意到。

        她讲这句话到现在,也已经20多年了,不知我们是否注意到了怎样的保护?

        此刻在灯下,忽然想到以前我一位工人老师傅阿金,他遇到了任何大小的变化——比如包括厂里要开发新产品,食堂要做奶油蛋糕,要开舞会,要调他去社办厂帮几天忙,只要有一点点的动静,他都会退后三步,拍怕心口讲,我啋啋呀……在工厂拆光之前,我调到了西宫,有一次我在湖边遇到了阿金,他一吓,退后了三步,拍怕心口讲,是侬呀,我啋啋呀……

        之后,他就过世了。

        如果他还在,如果他的心脏还好,如果让他知道了西宫人工湖里的碎尸案,知道了工厂被拆光,知道了武宁桥、宝成桥忽然出现的金碧辉煌,大放华光,包括如果他知道了,“西宫”或将夷为一片平地的话,他依然一定是跳落他的老脚踏车,拍怕心口讲,我老绒(老母)呀,我啋啋呀……

        无论如何,无可奈何,时间和影像就一直这样在变,在风化,在黏贴和解体, 而我们所想抹去的记忆,究竟是一种自卑,一种骄傲,一种内心需要的改造?还是一种真正的必然?!

现在的沪西工人文化宫已经被店铺占据。摄于2015年1月14日

澎湃新闻记者 雍凯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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