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日本人应该重新评价《和平宪法》

【编者按】

        最近在中国出版的《定义集》，是大江健三郎的第一部思想随笔。2004年6月至2012年7月，大江健三郎为日本《朝日新闻》撰写专栏，每月发表一篇，《定义集》收录了72篇，可以追寻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这段时间里的思想轨迹。翻书党获得授权摘录其中一篇，原题为：可是，自然却没有权利。

        在村里刚建立的新制中学的全校自治会上，一位女生发言说：校门旁的石像摇摇晃晃的，真怕人。我这位主持人的职责是归纳整理都有哪些意见，由于并无其他要求，我就把这条意见报了上去。

        然而，副校长先生的对应却是当时的老一套：“自己主动去做！”我便独自爬上台座，前前后后地调查了情况，然后就请大家退后，从而推倒了石像。

        原先在那里的铜像，作为资源被半强制性地交给了军方，在以石像取代之时，从文部省来的人在讲话中曾说道：为了国家，要怎样学习？要做出怎样的模范言行举止？他就是楷模！于是我也背负薪柴一面行走一面读书，做出一副二宫金次郎少年（1787-1856，本名为二宫尊德，少儿时期家道中落，12岁时便代替重病的父亲出工治水，14岁时父亲去世后，少年金次郎白天上山砍柴，归途中背负柴薪读书，晚间编制草鞋，以此帮助母亲维持家计，被称为江户时代大孝子，后成为幕府官员。明治初期，日本诸多小学在校内竖立金次郎背负柴薪边走边读书的铜像，据说日本各地小学中目前仍存有约一百尊这种铜像）的姿势，同时抱着不可思议的不满，认为“咱们面对课桌，却连可读之书都没有”。

        尽管如此，老师仍然招呼道：“干得好！”对此，我为“自己只是做出一副好看姿势”而感到羞愧。

        有一次，我对芝加哥大学的纳吉塔·哲夫（Tetsuo Najita，1936-，美国的历史学家、芝加哥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日本思想史研究，著有《怀德堂——18世纪日本的德之诸相》和《Doing思想史》等论著）教授说了这事。将他介绍给我的，是我从第一次在美国的大学逗留以来，一直将其视为兄长的三好将夫（Masao Miyoshi，1928-2009，美籍日裔历史学家、文化政治思想家、比较文学研究者，圣地亚哥大学教授，著有《全球化的文化》等论著）教授。

        纳吉塔的双亲是来自广岛的移民，战争刚刚开始，就被为夏威夷军事基地供应蔬菜的农场雇用，战争结束后便失去了工作。他独自站在用于全家撤退的小型货车的车厢上，与满载着回国的美国军人的巨大卡车相遇，为那种振动和对将来的不安而颤栗⋯⋯

        在深山里的纳吉塔父母家的故址，我们边啃着已大致野生化的酸橙边说着话，他为我矫正了长年以来的先入之见，认为二宫尊德（1787-1856，日本江户后期的农政家，倡导阴德和勤俭，在全国开展报德社运动。明治以后，其事迹被收入日本国定教科书和歌曲中。所谓阴德，出自《淮南子·人间训》之“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是在教诲农民们，若有知识，必能读懂自然。唯有自然，方有话语，知悉自然之语法，方能成就吾等之教养，方能据此采取准确之行动。

        我的人生幸福，即在于将学者朋友的工作拉到文学现场来，再结合自己的习惯予以解读，并通过直接交谈来加深理解。然后，便一直在这条线上重新阅读并在最近的阅读中有新的发现。

        他的近著《Doing思想史》（三篶书房版）讲述了自然之语法的解读方式，与安藤昌益（1703-1762，日本江户中期思想家，提倡尊重农业劳动、人皆参加生产且平等生存的平均主义思想，著有《自然真营道》和《统道真传》等论著）这位和尊德同为近世后半期的、亦为异端的农业改革者的主张也有相通之处，例如“自然为人权之源，可是自然却没有权利”。

        纳吉塔的这句话，我是在纽约大学于五年前举办的题为“重大且紧急之诸问题”的纪念三好将夫的会议上听到的。现经印刷文字确认后，觉得纳吉塔的提议更为切实。

        他对于为了与布什总统之间的“友情”而极可能抛弃“和平宪法”的日本政府抱有危机感。

        形势在恶化，我不得不感到悲观，可在这里却不能灰心失望。也许我应该呼吁日本的人们重新评价宪法。是否可以不叫《和平宪法》而将其称为和平与生态学（原文转自英语Ecdogy，将人类视作生态系统的构成部分来研究人类与自然环境、物质循环和社会状况等相互关系的科学）的宪法？和平对于生态学来说必不可少，生态学亦为和平之前提。“和平宪法”不仅仅是禁止参加海外联合军事作战的政治性文件（中略），亦须将其解读为禁止暴力性介入自然界秩序的文件。

        一如标题那样，纳吉塔讲述了自然没有权利守护其自身，同时让读者想起两百年前法国的“人权宣言”，强调从序说起出现三次的droits naturels这句话语（被译为自然权）所包含的nature这个词语，要求我们重新意识“自然为人权之源”。

        关于该书的书名，纳吉塔解释为：“‘Doing’这句话语，将赋形于迄今尚未写过的历史，是表示‘找到便于记述的新方法是如何花费时间和辛苦之极啊’的表现。”立足于近世后半期和现代各种各样的困境，同步性“构建”思想史，是他从事研究和教育的一贯手法。

        实现政权交替的民主党的鸠山氏，与奥巴马总统共有废除核武的希求，在全球变暖对策方面拥有甚至处于领先位置的提案权（原文由英文Initiative转来，意为主动权、率先发言或行动、提案权、创制权等），在其表达了该提案权一事上，我觉得听到了纳吉塔那不屈意志的回声。

        然而，民主党那些负责人从布什时代便试图放弃和平宪法、顺利协助美国进行军事行动等等，他们在民主党内拥有实力这也是事实。倘若是尊德和昌益的话，他们肯定会“做”的，是反复阐明核保护伞的迷妄，反复表示为了和平的战争等等无疑是本末倒置。他们会反复阐明和表示的内容，在执政党内会成为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