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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人秘书黄美之:一段近代史, 令人喝彩也叫人落泪

明凤英
2015-01-10 11:38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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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黄美之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但她的经历却串起一段传奇的近代史。她的表舅是著名报人成舍我,表哥是经济学者成思危,她母亲的同学兼好友是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向警予。她本人曾任抗日名将孙立人的秘书,与之发展出一段感情,并受孙立人案牵连入狱十年。2012年,定居美国的黄美之与她的朋友、旅美学者明凤英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对谈,回顾自己动荡而精彩的一生,这也是她生前最后的访谈。2014年7月16日,她在美国的家中离世。本文为访谈节选。

       
黄美之去世前一个多月在美国家中的留影
        黄美之(1930-2014),旅美作家,学名黄正。出生于湖南长沙,南京金陵女大历史系肄业。1949年初到台湾时,曾短期任抗日名将孙立人将军英文秘书,并在其“女青年大队”工作,与孙立人将军有过一段乱世情缘。当时黄20岁,孙50岁。1950年,她与姐姐黄珏以“泄露军机”罪名,双双入狱,在牢中度过10年。出狱后曾任复兴电台编辑,台湾“内政部”国际劳工组织员。1963年与美籍外交官傅礼士结婚。1960年后开始小说散文创作。著有游记《八千里路云和月》、短篇小说《流转》、散文集《伤痕》等。 

        明凤英,旅美学者,1956年生于台湾。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比较文学博士,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加州州立大学副教授,现任教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

        【题记】过去五六年来,我和美之有不少机会在一起聊天。多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工作结束的夜晚,如果月色好,我就绕道去敲她家的门。多半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经常聊到深夜一两点,像宿舍女生那样唧唧喳喳的。


        美之家前有两排高大的樟树,把整条街盖成翠绿色。美之家后院,有甜美的橘子和红石榴。美之门上有个小窗,窗下悬着叩门用的一叶小锤。我总把那小铁锤敲出五短二长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嗒”。美之听见,就在里面喊起来:“哎呀,小英哪,你把我想死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两人面对面,她笑我也笑,笑出声来。       美之比我大二十几岁。照理说,我应该跟其他朋友一样,叫她“美之姐”。但我叫不出来。因为她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天真可爱、傻笑傻问、“不与红尘结怨”的——帕萨迪纳最可爱的女孩。        


        后来两人都说,平白这样傻笑傻问,人家要说我们是疯子吧,还是要做点事情才行。于是我们做了这篇访谈。是在美之得病前写成的。经过她亲笔二度修改。      


        大女孩的智慧、深度和雍容,只有在面对人生苦难的关头,才看得见。        


        我是知道美之的。——2014.07.20 美国加州帕萨迪纳市

访谈作者明凤英与黄美之的合影

黄美之大家族的民国岁月        

        明凤英:谈谈您的民国岁月吧,您的家乡、母亲、父亲和家庭。您的家族后代,现在都做什么呢?        

        黄美之:我父亲的家族人不多。父亲曾留学日本,回国后,曾在湖南大学当教授,后来一直做湖南省的行政官员。抗战时期,父亲在重庆军事委员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派回湖南,为第四行政区行政专员。那时己是抗战末期,国军赶走盘占常德的日军,我父亲第一个走进那座仍危机四伏的常德城,安民清理,并开始湖南这当时最大行政区的行政工作。为此得到中央政府的褒奖,报上登了很大的字。我尚在中学,有同学看到,忙叫我去看报架上的报。我有很深的印象。

        父亲有一兄一弟,一直住在洞庭湖畔沅江县的老家,守着祖产过日子。听说我祖父是专门替人写状子打官司的,当时叫刀笔吏。大家都说我的祖母是个西洋美人。他们是在“桃花江”边生长的。我的父亲、叔伯父看起来都不似汉人。曾有研究发现,以前确实有一群波斯人到中国,走错了路,到了现今湖南的桃花江边,和本地人通婚,落地生根。2004年,我的右眼曾患一种眼病,眼科医生都奇怪,说这不是中国人应得的眼疾。后来,一位退休的医生朋友,特别跑去纽约最大的图书馆,查出此种眼疾是中亚细亚人的眼病。而我父亲也只吃牛肉,这使我相信我家可能有波斯血统。中华民族基本上是一大混合的民族。       

        我母亲的家族很大。我的曾外祖父有六个儿子。大外祖父和二外祖父,我很少听说。只知道二外祖父有一个孙子是海军,也到了台湾。三外祖父因在新疆做过好些年的县长,后来回来,带回来一位很漂亮的新疆外祖母。那外祖母不完全是汉人,另一半血统可能是俄国或土耳其,也可能是维吾尓族人。我不知她从前有多美。她是名影剧明星唐若青的亲外祖母。       

        我的姨父唐槐秋,就是唐若青的父亲,被三外祖父送去法国学航空工程,却迷上了法国的话剧,久久不归。后来他老爸只好请一个在法国即将回国的朋友帮忙,把他骗回来。那朋友要姨父送他上船,然后把姨父灌醉了。等姨父醒来,船已行在大洋上了。他在上海下船时,手上只有一根打台球的棍子,这使他那时已十六岁的大女儿唐若青很失望,很久以后,她还说给我这个小表妹听。        

        姨父回国后,中央政府和东北的政府都要请他出来搞航空事业,但他却自顾自组织一个中国旅行话剧社。他父亲宣布和他脱离关系,他便领着中国旅行话剧社,带着妻子和若青去北平演话剧,上演《茶花女》。若青演茶花女,在北京一炮打红。后来再回上海演,简直把大家都迷疯了。这时他父亲也很高兴了。        

        我三外祖父尚有一位儿子是陆军少将。我自己的外祖父排行老四,但他很早便去世,都说他早夭是因为太聪明,又漂亮的缘故。他的前妻留有两个女儿。我的外婆是继配,却是民国时报界巨人成家的小姐。外婆嫁给我的外祖父,只生了我母亲一人。成舍我即我表舅,他在抗战时在重庆办《世界日报》,简直是人民喉舌,国共两党都要看的。后来他到台湾来,想重新办报,但蒋介石不准,说他尖酸刻薄。他就办了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后来在他女儿成嘉玲手中,办成了世界新闻大学。现在台湾的媒体人才,多是这学校出来的。他的独子成思危曾留学UCLA,是中国的经济专家。        

        第五外祖父,曾为湖南溆浦县县长。我妈妈的同学兼好友向警予是溆浦的富绅,所以我妈妈和向警予两人便在溆浦那样闭塞的地方办女子学校。向家出钱来支持,而我母亲则因五外祖父的缘故,有些地方上的势力。后来向警予去法国留学,我母亲一人也撑支了一些时候。向警予从法国回来后成了热诚的共产党,而母亲那时觉得女性要真正与男人平等,光办教育是不行的,一定也要有参政权,便一人去竞选省议员,四处演讲。终于成了中国史中第一位女议员。        

        我的五外祖父家出了好几位优秀的工程师。十一舅吴家铸是航空工程师,也和槐秋姨父一样是留法国的。抗战时,他是飞机制造厂厂长,先是在桂林。那时要中国制造飞机是不可能的,但只要那飞机可修理,十一舅的厂一定会修好,因那时飞机对中国真是太宝贵了。后来美军空军受损的飞机也拿来修,他真是白天黑夜都忙。工厂本在桂林,日本人来了,所有车辆都要用来运机器材料去贵州,十一舅便只好带着他的家小走路从桂林走到贵州的独山。后来这工厂在成都再开工。

        五外祖父这一家人一定有科学头脑,十一舅之外,六舅、十九舅、二十一舅都是很好的不同性质的工程师。而且这一支还有一位姑爷,竟是伞业的改良者,他名叫潘岱青。湖南的伞本只有粗人可用,经他的改良,有一种名“菲菲伞”的伞,是他用绢来做伞,并请画家设计图样。真是又美又灵巧,深为仕女们喜爱。他拿去世界博览会去展览,得到很大的奖。那时又有几人知道世博?六舅的长子是国民政府的空军少将。        

        六外祖父是位学者。黎元洪做总统时,他是国会议员兼财政部长。所幸那是一短命的内阁,因六外祖父总是讲学问,对于财政他是外行,也无兴趣。他最推崇孔子的大同主义,常和他的子弟们谈大同主义。没人要听他的,他便替他自己立一墓碑,上面刻着他自己写的“大同主义信奉者吴剑丰之墓”。全族的人都哈哈大笑。但他也为族人做了一件大事,替他们的祖母,也就是我母亲的曾祖母,出版了一本诗集。

        明凤英:大家都说湖南人最勇敢。他们有什么特质呢?您觉得自己是民国的产物吗?您和同时代的人,有什么相同或不同的地方?        

        黄美之:湖南人有驴子脾气,是有名的。人家都说:“这个湖南人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意思是不会转弯抹角。说什么,就做什么,比较实在。其实,湖南也出过政治家曾国藩,但还是以军人最多。因湖南人的性格作军人最相宜。孙立人将军就喜欢湖南人的部下。戴笠情报局长也最喜欢湖南人,他曾选一个湖南女子,特别送她去美国求学,就是预备将来娶她为妻的。可见湖南人一定也有智勇双全的人才,邵阳人蒋廷黻便是一个很成功的外交使节。

        我想,不管什么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人才,只因湖南人一般都有突出的性格,好的坏的都令人难忘而已。我这个人糊里糊涂,但是从来不会嫉妒。这点应该是我最大的长处。小时候,妈妈重男轻女,我也不觉得被歧视,后来长大了想起来才觉得是这样。我母亲那个时代的女性有她们自己的问题。我爸爸那里,我母亲也要留神注意一点。

        我想我是正宗的、货真价实的民国产品。因从出生就逃难,先是国共两党难以互信,后是日本人的侵华。抗战胜利后,兴高采烈地去考大学,那已经是乱哄哄的局面,但我还是在金陵女大过了两年优雅的大学生活。后来,我又仓促地到了台湾。学校尚未开学,遇到了一个值得敬慕的抗战大英雄孙立人将军,结果他老人家原也四面楚歌,先是我和姐姐以匪谍之嫌囚禁,后来说是泄露军机,被秘密囚禁牢中十年。我1963年成了美国公民,安享美国人的太平世界。但是我仍很骄傲,我身体内流的是百分之百的中华民族的血液,而且知道我的人也都说我很湖南人,连湖南口音也常流露出来。

对民国时期大学校园的回忆

        明凤英:您和姐姐都考入当时教会办的私立贵族学校,有名的金陵女大。民国时期的大学校园是怎么样的?学生想的都是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人物和趣事吗?

        黄美之:当时在北京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天津有:南开大学。上海有: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南京有: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一般称为金陵女大。武昌有武汉大学,广州有中山大学、岭南大学,重庆有四川大学,成都有华西大学。中央大学在南京,是很好的。中央政治大学更难进,是国民党党校,成绩要很好的人才能进去念书,一毛钱学费都不用缴,以后是要派出去做干部,做官的。长沙有湖南大学、湘雅医学院,那是美国耶鲁大学的分院。其附设的医院是长沙唯一的医院。设备很好。战时湘雅医学院曾搬去贵州,战后又搬回长沙,仍是很优秀的医学院和医院。

        抗战时期,有名的大学都迁移至大后方。北京、清华和南开这三个大学,在昆明合为有名的西南联大。重庆沙坪坝有中央大学。山东的齐鲁大学和几个教会办的学校,包括北京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大,都搬到成都去了。都位于成都华西坝,与华西大学校园在一起。华西大学也是教会学校,教会大学学费不便宜,算是贵族学校。每个学校虽在同一个区,但各做各的。

        那真是年轻大学生的黄金时代。日本人好像也没有炸到成都去,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骑个脚踏车,很好看。那时候真是不一样。我是抗战胜利以后啊,才有机会去看看。我姐姐当时正进入金陵女大,我去看过她一次,好大一片地方。华西大学校园很美,地方很大,上海医学院也在那里,和华西医学院合并。

        1989年秋天,我跟我姐姐又回去看了一次,可是已经整个不一样了。医学院的学生一面走路一面吃饭,已经没有当年年轻人的好看。那时候大家讲究穿着和manner(举止、礼貌)。现在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

        明凤英:当时的大学生在战乱中求学,他们所思所想,跟现代年轻人不一样吧?

        黄美之:我不知道我这一代的人幸还是不幸,反正是在战乱中成长的。有好吃好玩时,会及时行乐,很自立。时局乱了,也能镇定以对,反正有父母可靠嘛。我们这一代真正是在内外战争中成长的,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也有了一种及时行乐的悠然,因为那个时代真正变化莫测,也看不到未来会是什么。至少我是糊糊涂涂不闻不问地过那年轻人天真无邪的快乐日子。我认识的同学都是这样。因为内战的战火并没有真正逼到我们身边来,真正南京危险的时候,我们已经都跑掉了。很多都是国民党的家属,跑得快!

        不过,那时候,我们大学生常有“反饥饿大游行”,公立学校真的开不出饭来。他们的钱,政府按月给。但是我们金陵女大是私立教会学校,学费是一开学就缴了。他们把米什么的,一开始就买好了。最苦的时候,我们本是四个菜,只是改成两个菜而已。我们的学校,就是美国Smith College的姐妹校。学校不大,几百个人而已。哈金写的那本《南京挽歌》(Nanjing Requiem)。就是以金陵女大为背景的。还有一张金陵女大的地图。宫廷式的建筑,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去年我去过一次,仍叫金陵女子学院,但属于南京师范学院的行政体系。

        明凤英:男女学生的交往很自由开放吗?

        黄美之:很自由的,好像我们金陵女大的,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一下课,就有男生站在门口等。我们跳舞,多半在同学家里,大官小孩的家。我们还蛮会打扮的,那时我们已扎马尾,在学校穿平底鞋,出去就穿高跟鞋。我从小就喜欢跳舞,也没怎么学,就会了。大学时候大概跟男朋友跳,很快就会了。后来南京乱了,不能读书了,中山大学可以接受我们这些学生,我就去了广州。那时候,还有不少同学也是从南京去的,有朋友。哎呀,真是好玩。所以,我虽然坐了10年牢,但是坐牢以前还是玩得蛮过瘾的。

        明凤英:有人说民国时代的人,风度品位是很不错的。

        黄美之:我想当时若没有战争,中国是一个有文化的国家,那时候封建势力的旧习惯还有些存在,而且还讲究排场。我想,穿着、仪态、manner,都是重要的。现在,凭良心讲,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派头的。民国时候的那些清朝的官派还是留下来一些派头,还有学者们也是。

        我姐姐那个时代,仪态、穿着、走路、讲话都是有指导的。比如上一届的学长怎么做,讲究风度,下面的学妹也就不能太随便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风气。
在金陵女大时,黄美之穿着自己做的衣服。        

黄美之和姐姐黄珏

        明凤英:刚才您说抗战时候大学生玩得厉害。我以前听见人说八年抗战,都是物资匮乏,生活艰苦啊。

        黄美之:八年抗战时是很苦,但我这一代尚在中学,而中学都在很宁静不愁吃穿的乡下。至于那些大学生,相反的,他们生活虽清苦,仍是充满了希望和快乐哩。1948年冬天,局势就开始紧张了,考试也就马马虎虎了。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1948年冬天,那就很紧张了。从1948年到1949年,我们及时行乐,但是那时候我们确实也好可怜,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大家在那里讲谁谁谁要到台湾去。记得有一个同学说她不能去,她的父亲被调到重庆去了,她也要去。不久就听说重庆大火,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我们大学生就逃难,有的去了广州中山大学,也有人去广州的岭南大学。我们金陵女大所有的文件都早送到Smith College去了,所以其实学校早就知道政治上的局势了,只是我们学生傻乎乎的不知道而已。

        明凤英:及时行乐的背后,是严酷的战争。

        黄美之:大学生当然知道时局很乱,很担忧,但也不知道做什么。又担忧,又及时行乐。我从小就经历战乱,先是抗战,后来是国共内战,所以也习惯了。反正不来轰炸我们就做自己的事,来轰炸了,我们就跑。习惯了。

        国民党政府搬到广州,第一个承认共产党的就是英国,可是他们又刚刚才送了两条兵舰给国民政府。有一个小一点的舰,就叫“灵甫舰”。那时候国际政治就是这样。张灵甫,在山东被共产党包围,打不过,就自杀了。他是美男子,太太很年轻,才17岁,肚子里怀着孩子。老蒋最喜欢他,纪念他,就是因为他自杀,后来孙立人有几个部下从大陆回台湾来,老蒋把他们关起来,说,人家张灵甫能自杀,你怎么不自杀?那几个人是打不过被俘虏的,后来到了台湾。

        老蒋那时候,总叫人为国捐躯,他自己不也是往台湾跑?他到台湾的时候,军舰在海上转来转去不敢登陆。陈诚告诉他,那时候还不安全,不能登陆。老蒋打电话给孙立人,孙立人说,你走高雄码头上来,我亲自到码头去接你。你看,后来老蒋却把他软禁了30多年。无毒不丈夫啊。

十年冤狱结束之后的生活

黄美之出狱后不久拍摄的照片

        明凤英:您坐了10年牢,出来以后是什么情况呢?

        黄美之:我从牢里出来,每天到处玩,好开心。我姐姐没有我痛快,她因为有男朋友一直在等她。出来以后,很快就结婚了,要带孩子,没得玩。后来,我的姐夫,就是黄珏的丈夫,说,你快点找一个人嫁了,我懒得每天晚上给你开门。我家里人不给我钥匙,怕晚上几点回来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家还有一个退伍军人看门,叫老徐,他每次来给我开门,都说,“哎呀,太好了,四小姐你回来了,我可以去睡觉了。”因此,我也不敢太晚回家去。从牢里出来,我在复兴电台做编辑,每天写稿子,简直都要江郎才尽了,便转去美国顾问团工作,后来就跟Bob结婚,跑到美国去了。

        那时候刚从牢里出来,我和姐姐还不敢单独跑到台北去。在新店,哎呀,觉得好快乐。我认识了一个同事,是空军太太。那时候她在学做头发和化妆,找我做模特儿练习。做好了头发,大家都说好看。那天我刚好穿了旗袍,坐公共汽车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一个很小的照相馆,就跑进去照了一张照片。就是《烽火俪人》的封面照片。那照相馆连底片都给了我。

黄美之的小说《烽火俪人》的封面

        明凤英:您的散文书取名《伤痕》、《不与红尘结怨》、《欢喜》、《深情》等,侧笔写战乱年代,一个美丽单纯的女知识分子的十年冤狱。

        黄美之:我的散文,差不多写的都是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我写的小说也总有其时代背景。我真正认真的写作是在我退休以后。写散文多半是写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写小说也不都是空穴来风。

        我不知为何会写那篇《月白刀传奇》。但真是一气呵成,还真有读者每天等着要看那篇传奇。其实是因为一天,我偶然想起了一段往事。记得在屏东孙立人将军家时,看到他室中的一日本方桌上,摆着一刀架。架子的上一层摆了一把放在黑皮鞘内的刀。应是一尺多长吧。架子下层放了一把一个式样的短刀,也在黑色皮鞘内。我虽不懂日本文物,但我有审美观,先以为是兵器,但愈看愈觉其美。只是觉得大刀应在下一层,小的应在上一层。我试着搬动了一下,但看看还是原来的摆法好看。我又摆了回去。孙将军站在我后面看着,这时他说,这是日本的武士刀。有他们一定的格局的。我说大概是的。

        我又很不知上下地说:“我好喜欢这刀,你有那么多的兵器,这个便给我好吗?我一定好好保管。”我以为他一定会说NO,但他很开心地笑道:“很少有女孩子会喜欢这种东西的,你喜欢,这就是你的了。”我开心地跳了起来,他也很高兴竟有一同好者。但我并没有把那刀搬到我自己房中去,因我的房间没有这种同样的空间。但不久,我离开了那里,没有再回去。有时想想,大概那刀也不愿跟个女人走天下。

        后来我发觉我的丈夫也爱收集刀,不过他收集的不是酋长送他的,便是原居民给他的,或者是他自己在乡村野店买的。后来他生病了,对他的刀也不再膲一眼,即算我从蒙古买了把银刀给他,他也只说了声谢谢,并不曾把玩。也许是因为这些拉扯,使我想起,我不是有一对很有分量的日本刀吗?也许那把真刀会使他快乐一点。

        姐姐来美国时,我便请姐姐回台湾去时和静姑姑说。静姑是政大的教授,孙将军的堂妹。我请她去她二哥那儿说,我要我的刀,请他交给静姑,再交给你帮我带来。我姐姐果真告诉静姑。她果真跑去台中见她的二哥。孙将军深深叹了口气道:“唉,我出事的那一年,所有的枪刀都没收掉了。若还在,当然还是她的。”同时他又告诉了静姑,在他出事前,叮嘱过军需,每月从他的薪晌中,扣点钱送去给老太太,不知老太太有没有收到。静姑说,“二哥,没这回事的,谁敢去送?老太太又常搬家,她告诉过我只在两个女儿刚出事的那两个月,收到她们两人的薪水,以后,就再不曾见公家有人送钱来过。她自己刻苦地过日子,金子也不能乱花的。还得想到后来的日子啦。”孙将军听后,长长地叹气。这便是我离开孙将军后和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间接地通了一次情况。

孙立人将军

与孙立人将军的一段情

        明凤英:时隔多年,您在80岁那年出版《烽火俪人》,以小说的文体写出60年前,在国共政治党派纠结,各派势力缠斗的氛围里,与孙立人将军不为人知的一段情。这段恋情公开之后,各方的舆论和压力想必不小?

        黄美之:我是80岁后才写《烽火俪人》的,写我那段青春岁月的茫然和奇妙的甜与苦。我写《烽火俪人》不是未经考虑的,也许因为年纪大了,回看那一点情,也是温暖令人难割舍的。写下来就没有遗憾了。一种真正的放下和解脱。我很客观地认为我能十分冷静的来面对那段理还乱的情绪了。这书我本名为《小楼札记》,但出版社说这样的书名不会有吸引力,坚持要换成《烽火俪人》。我当然只有听从专家的话,有一些可爱的好心人很欣赏我的作品。他们是真正站在一种情的定位上来看我的这本书的。

        明凤英:可以多跟您谈谈这段感情吗?您在一次访谈中谈到,当初和孙立人将军的感情,是少女的“醉了,但是醒来却很痛苦”。

        黄美之:爱情确实是一个让人迷惘的问题,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也还弄不清爱情到底是什么。但我觉得在台湾那栋小楼里的一段时间,是很值得珍惜的。我想孙将军也应该很珍惜那段在小楼的岁月。

        明凤英:战乱的年代,年轻女子求生存,寻找自保,爱情是不是很脆弱呢?是不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能完全掌握呢?您描述到故事里的女主人翁感到迷惑,似乎有罪恶感,也不知道该称呼自己喜欢的人为长辈、情人,还是将军。您那时候是不是也感受到道德的困境呢?

        黄美之:乱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命运和际遇。这不只是情欲和虚荣心的故事。每个人带着各自不同的背景和故事,在那历史的时空里,有一个交集。这个短暂的刹那和缘分过去以后,故事也就消散了。我原来的书名,是《小楼札记》。到现在,我都还很珍惜那段日子。我很崇敬孙立人将军,而对戎马生涯的孙将军来说,我大概也是新鲜的空气吧。

孙立人将军和妻子张晶英

        孙立人将军是有家室的人。孙太太好几次跟我说,她是不会离婚的。她说在台湾,除了孙立人是她的丈夫之外,她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听了非常难过,身为女人我当然是同情她的。所以我想我一定要离开,走得远远的,最好是出国。他是个可爱的男人,说我不爱他,那是假的。但我是读过书的,有年轻学生的志气,绝不能当人家的姨太太。孙将军是有道义的人。但是,我很痛苦,也想过自杀,干脆死掉算了。

        明凤英:那个时代的感情,有特殊的时代背景。

        黄美之:时局混乱,战争和新旧交接的时代,一切都很迷惘失望。是的。他给我一种安全感。再说,20岁左右,懵懵懂懂,谁真的懂爱情?那时候只要你跟一个男人跳舞,别人就说那是你的男朋友。回头看,上帝对我也还不错。在牢里关了十年,后来跟Bob结婚以后,全世界到处跑,也好好玩了十年,算是弥补过来了。你关我十年,我就玩你十年,也不算吃亏。只能这么想。

        明凤英:您觉得自己是个有韧性的人吗?您似乎总能在人生的某个死角,发现生机?

        黄美之:有人在我的网上骂我,我也无所谓。因他们并不是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多半是一些年轻读者,如我当年那样年轻的人,欣赏我的作品。他们是真正站在一种情的定位上来看我的这本书的,是真正懂得情和爱的有文学爱好的人。我也不生那几位骂我的人的气,因这些人会是从道德的观点出发的。我并不以我这段情自豪,心中总有份怜恤。一位在复杂的政治情况中,曾经坦荡的,为国拼命流血的将军的寂寥,我并不真正了解,但总为他有所牵挂。1955年,也许是1954年,他调成参军长后,定有所觉,送了三百元台币给在牢中的李鸿将军,三百元给陈鸣人将军,还有所有跟李鸿将军一同坐牢的军人。他们都住在我和姐姐的隔室。我和姐姐便很不平地说,奇怪了,为何不给我们两人呀?

        但他要陈良埙把他唯一的一本Gen.Joseph W.Stilwell写的《The Stilwell Papers》送到我妈妈家,要我妈妈转寄给我们。我们收到那本书便很生气,说谁要看这书。但我稍稍翻一下,就明白了。他要我们知道,他曾为国家,为世界都出过力的。因此,我一直好好地保护着这书。若看守长来查牢房时,我便把这书放在枕头下。其实那看守长是一个很知情达理的人,这书既可送进来,便不是禁书了,何况是英文的。

        女作家赵淑敏教授曾跟我说:“你还可以和一些人谈谈你心中的委屈,但不管他(孙立人将军)身边有什么人,都无法提及你们两人的那段情,和他深心内的那种牵挂。”是吗?淑敏,我相信你是对的。若他的家人想要把这本书要回去,放在他的纪念馆,我也很愿物还原主。只请不要把我留在上面的字涂抺掉了。

        明凤英:现在回顾,还是感慨?

        黄美之:当年,我母亲和姐姐很顺利地到了屏东,一切都充满了阳光似的,却没想到结果是如此不堪。我和姐姐莫名其妙地坐了十年的黑牢。父亲匆忙来到台湾,见到我们的情况,竟是束手无策,就急死了。我母亲独自承担一切。

        回想那年我到屏东不久,有一次随车去火车站接从台北回来的孙将军。他坐进车时,一语不发,车开后,突叹了口气说道:“就是找不到学儿童福利的人,托人在台北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我说,“我姐姐便是学儿童福利的,才毕业。”“在哪儿?”他惊讶地掉转头来问我。我说:“她在广州的联合国儿童福利园工作。”他惊喜地道:“快请她来。陈参谋,快打电报去广州办事处,去请她来,她住在什么地方?”我说:“那儿童福利园的地址我不记得了,早两天你不在家时,我的侄女婿王军长来过,说我的母亲已到了广州,现在我姐姐陪我妈妈住在爱群酒家。”“那好找。”他马上吩咐坐在前面的陈参谋快打电报去广州办事处,把她们母女找到,即刻送来台湾。

        我急着说:“快呀快呀。”陈参谋笑道:“不问你还不说,现在又这样着急了。”“我不知道去哪儿申请入境证呐?早两天王军长才来告诉我的,说我妈妈只知道她家的四小姐是来台湾找他的,现在却杳无音讯了,因怕共产党马上会到广州,便预备先和另一太太去香港看看房子,真希望她们尚在广州。早不知道你们可以申请到入境证。”孙将军,陈参谋,连司机田排长也笑了。

        1955年孙将军也被软禁,直到经国先生去世。现在一切落幕了,所幸台湾“中央研究院”的学者们,在朱浤源教授的引导下,为后人留下了这一本厚重的《孙立人上将项目追踪访谈录》。这是一段七彩缤纷的近代史。令人喝彩,也令人泪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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