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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H370年终追问|失联九个月的痛:亲人不见,却从未离开

澎湃新闻记者 黄芳 发自北京
2014-12-31 07:2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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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5日,北京刮起九级烈风,据说这级别的风足够把烟囱吹坏,令屋瓦受损,微博上人们都在关心“瘦子会不会被吹跑”。

        原本,59岁的安徽人张建义与这糟糕天气一毛钱关系没有,他会在老家伺弄他的花花草草,没准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去打乒乓球,享受退休后安逸平顺的小城生活;如果不出意外,44岁的江苏人谢修萃会继续在她们村办的玩具厂做工,十几亩玉米地早已成熟收割,她盘算着多攒些钱给21岁的儿子冯栋盖楼娶妻;此刻,26岁的北京人于嘉(化名)或许正在办公室偷着给老公发微信商量下班后吃点啥,要不要开车去她妈那把儿子接回来,她在“围着爷俩转”的生活里自得其乐。

        可惜,现在他们什么也不做了。每周一、三、五,张建义和谢修萃要从北京东郊的通州、南郊大兴的出租屋出发,搭乘3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地铁和公交到北郊的顺义,在空港物流园六街的马航家属沟通与支持中心(以下简称“空港”)与马航争吵,为失联9个月的亲人“索要真相”。

2014年7月,冯志善和老伴谢修萃租下北京郊区的一处棚户房,房子不到15平米,没有暖气。出租屋的桌子上摆放着儿子出国前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写着:母子情深。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载有154名中国乘客的飞机MH370失去联系已经9个月。马航的家属沟通中心从今年5月起也从市里的丽都饭店转移到郊区顺义。澳大利亚JACC(联合机构协调中心)12月17日出具的一份最新调查通报称,“测绘已超过一万零一千平方公里,至今毫无发现,没有任何漂浮物或者残骸的发现。”

        从之前的“有发现”到发现“被否定”,再到长达数月的“无发现”。失联对一部分家属意味着“失去”,而对另一部分人却意味着累加的“希望”——他们笃定地认为“飞机在,人在”,“种种迹象表明,整个事件是一起阴谋,因为某些原因,飞机被劫持或停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64岁的家属张永利说。

        空难之外的猜测也许会被心理学家解读为思亲过度的“臆想”。不过,在家属委员会代表姜辉看来,如果说有“阴谋论”,与马方在这起事件中信息的滞后、反复、不公开不无关系。

        3月24日,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宣布“飞机终结于印度洋”,但“仅根据英国卫星公司提供数据分析结果就宣布飞机落海结论”遭到家属抗议,外交部发言人洪磊3月25日亦表示,要求马方进一步提供得出这一结论的所有资讯和证据。

        它的悬而未决,如同一出剧情跌宕的连续剧,没到最后不知该叫“悲剧”还是“喜剧”。但情节已经足够“悲切”了。9个月,物是人非:有的人孑然一身,或将老无所依;有的人抛家舍业寻子,贫病交困;还有的人成了重度抑郁症患者。

心灵之殇:“抑郁:极重;焦虑:极重敌对:极重

        12月12日的马航通气会依旧压抑而一无所获,5个月前就提出的“公开登机录像”的要求还是没有明确回复,马拉松式的争吵令人生倦,家属们纷纷走出办公室到外边走廊里透气、抽烟、攀谈。

        “我说,飞机还在呢,没在印度洋,人好好的。朋友不相信啊,我说,你不相信啊?人家赶紧说信信信。我说那你表情怎么这样?人家说,我相信。我说,行,信就中了……” 高显英身边围着一圈女家属,她音调不高,语速却又急又快。

        59岁的安徽人高显英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家在飞机上。她和丈夫张建义是“劫持说”坚定的信仰者。

        12月16日,在位于北京通州临河里地铁站附近的出租房里,她向来访的我解释这个说法的缘由,“你看过阿联酋航空总裁的报道吗,我发到你手机上……喏,他说过,‘失联的MH370没有坠入印度洋',还有社科院的专家写的文章《MH370写给2014年的一封信》,你看过没有?有很多暗示,他肯定知道内幕。”

        高显英搬出平板电脑给我翻看这些文章,张建义则在一旁用手机刷家属群的新微信。凳子上还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几乎就是老夫妻俩现在生活的全部内容:刷微信,上网,查看关于MH370的所有信息。除了每周三天,每次9小时来回空港,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天色渐暗,房间没有开灯,凌乱堆放的衣物和铺了一茶几的袋装食品都在透露,屋子主人并没有心思做收纳一类的工作。

2014年12月16日傍晚,高显英坐在床上翻看女婿、女儿、外孙女的相册。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可搁在过去,在老家安徽涡阳县,高显英绝对称的上精明能干的女主人,在外,退休前她是县制管厂的领导,对内,她是治家教子有方的母亲。后者尤其令她骄傲——女儿张晓蕾乖巧上进,考上北京的名校,毕业后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很快在京城成家落户。

        外孙女心心今年快3岁,聪明的实在招人喜欢。这是小城退休老人最寻常的天伦之乐。女儿过年过节带着孩子回老家,他们老夫妻呢,北京、安徽两头跑着就当旅游,一半的任务完成了,就等着给刚成婚的儿子带孩子。

        如今,高显英显得“魂不守舍”:看到小区里身材差不多的小孩叫姥姥,就忍不住冲过去,到眼跟前才清醒过来,“这不是我家心心”,但还是忍不住要摸摸人家,直到丈夫过来拉她,“走吧,走吧”。时间长了,小区里的父母也紧张起来,“老看人家孩子,人家就警惕了,以为是偷小孩的。”

        还有她的眼睛,总能看到幻象:“闺女一家坐在床上,女儿在玩手机、女婿在打游戏,还有外孙女在玩玩具,她手舞足蹈的,像这样……”高举起双手挥了挥,“就在我眼前,清楚的就像放电视。”

        耳朵似乎也出问题了,要不怎么老听到女儿在喊,“妈,我的鞋你放哪了?”这样一场幻觉下来,身上的内外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高显英在安徽一家精神类疾病医院治疗,她被诊断为:极重的抑郁、焦虑、敌对、恐怖等。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丈夫张建义扭过头背对着我们,他抹了把眼睛,从茶几下掏出一张安徽阜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出具的诊断书,“抑郁:极重;焦虑:极重;敌对:极重;恐怖:极重;精神病性:极重。”

        不过高显英没有按医生嘱咐的住院治疗,她决定在北京打“持久战”,这个出租房也签了一年的租期。

        持久战内耗巨大。照片上的她是中年妇女的圆润,浅浅的酒窝,和面前这个母亲判若两人——她清瘦了超过30斤,笑容很少,说话时酒窝显得更深。

        在华东师范大学应用心理系兼职教授单怀海看来,心理创伤应激障碍分为两个时期,第一阶段是三天内的急性应激障碍;第二阶段为半年后。危机干预治疗应该在两个关键阶段及时介入,“特别是创伤发生半年后,可能出现创伤后的延迟反应(PTSD),比如抑郁、失眠等。”

        中国心理干预协会理事何日辉说,这种延迟反应还表现为敏感信息的“闪回、回避”,伴随着延迟反应,可能引发轻度人格改变。“而马航的事件更特殊,因为没有确切说法,这9个月内刺激是一直不断的、没有消失,长期的刺激下人会受不了,可能越来越严重。”

        “如果说,九个月前我们是担心,焦虑,现在只有(对马航的)仇恨。”62岁的戴淑琴瘦高个,声音沙哑——嗓子从3月就坏了也没顾上去瞧病。她坚持认为,真相被掩盖了,马方只是在拖延和应付。

        戴淑琴的妹妹一家祖孙三辈五口人在飞机上。她常梦到妹妹一家在求救,“他们在喊好冷好冷,你想海里多冷啊。”这样的梦总发生在半夜,然后她就被惊醒,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再也无法把自己安放进睡眠了。

胡女士学会了微信,每天早上她都在微信祈福群中为失联的家人祈福。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一家三口都在失联飞机上。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不少家属都在日复一日地失眠,于嘉说,在家属微信群里,不管多晚有人发一条“睡不着”,马上就会有人回应。

        还有一些承受巨大苦痛的人们却甚少袒露内心,在公开场合,他们显得寡言而节制。一位失去独女的单亲妈妈看起来总是优雅而彬彬有礼,而一位记者说,当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宣布“飞机终结于印度洋”时,这位母亲几乎是现场哭得最歇斯底里的一位,她全身伏在地上,久久发出尖利的叫声,直到最后晕厥过去。

        救赎无论看起来多么飘渺都会被受难者紧紧攫住。高显英现在会求助于佛教、耶稣,甚至在床上摆放一本励志丛书,冀望从中汲取人生力量,免不了的,她还会求助于巫术、算卦之类,一切能给她希望的东西。

        今年女儿、女婿、外孙女的生日,她分别为三人买了一串转运珠,夜夜戴在自己手上。

        而另一位在家属中颇有威望的张永利,也为他在飞机上的女儿,拦住八大处云游的和尚求算前程。“人家回说,人平安着呢。不同的是,现在你们吃中餐,他们吃的是西餐。这些人是有福气的,很快就回来了。”

2014年9月8日,北京雍和宫,张永利为女儿烧香祈福。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张永利把这话捎回给其他家属,“人快回来了,按天数。”这让高显英很振奋,她想着,女儿走时还是穿着春天的衣服,得赶紧准备的冬天的衣服和被子。而她的亲家母抢着说,“衣服我来准备,你到时候就拿着被子,孩子回来了肯定冻坏了,拿被子先给他们裹上。”

        说这话时,于嘉也在现场。“听这话一下子有精神了”。

        积蓄许久的火山爆发时山崩地裂,而今它沉寂的理由只是“希望”二字。

        家委会代表姜辉说,在丽都酒店家属集中时,曾有台湾慈济会的社工为家属做心理疏导,也有120救护车随时待命。现在,家属分散在各地,心理问题只重不轻,而心理援助却没有了,他本人是找朋友做的心理咨询。“希望能在空港设立心理支持咨询点,在地方落实心理援助,帮助那些不能来京的外地家属。”他说。

        “在国外,NGO组织和社工服务很成熟,他们能提供针对PTSD的创伤干预,发生重大社会事件会有心理医师、社工及时介入,不单单是做心理干预,(因为创伤可能影响社会功能)还包括帮家属恢复社会功能,提供持续性支持。”在何日辉看来,后续的支持更重要,“可以由政府牵头,有实力的基金会提供赞助,NGO提供服务共同来做。”

贫债病交加:寻子让她成了“北漂”,

        12月14日,谢修萃骑着大嫂捡破烂收来的自行车走了20分钟,去试她来京后的第三份工,一个小区的楼道保洁员。

        大概是为了考验新人,她被主管分配到三幢统共80层楼的卫生,“比别人都多”。因为没经验又急于表现,扫起的扬灰太大,被楼里的老太太狠说了一顿。

        “上下拎水除灰可得拎多少趟呢?”谢修萃简直要直不起腰了——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这点灰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谢修萃住在北京南郊亦庄桥北的一个采砂场附近,石棉瓦搭起的二十平米的工棚,一个月租金50块,夜间呼呼的凉风往砖缝里钻,谢修萃捡来糊墙缝的泡沫路牌显得不堪一击。

        运送砂土的大卡车高频率地在夜间出没,卷起厚厚的一层黄沙,我去的那天晚上就遇到了,那简直不异于一场短时沙尘暴,灰尘大概在五分钟之后落定,黑色的羽绒服上披上了一层土。

        谢修萃和患有哮喘的丈夫冯知善就住在距采砂场十米左右的地方,没有门牌,甚至在地图上很难定义,标志性的是,家门有一条五米宽的臭水沟,附近饭店把泔水排往这里。 通往她家的路很长一段没有路灯,借着采砂厂夜间作业的灯光,沟里的地沟油泛着绿光。

        他们在这住了五个多月。原本对他们,北京是地理和心理距离都太遥远的地方。

        活了44年,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谢修萃几乎没离开过她生活的那个小村庄——江苏连云港赣榆县大赤涧村,更别说800公里外的北京了,听儿子冯栋说,那要先坐乡村巴士到县城再坐车到连云港,再坐上一夜火车才能到。

        MH370上的中国乘客来自20多个省份,这是一趟夜间飞行的航班,票价相对低廉。站在登机口,空服人员会向这样一群中国面孔问好:赴马来西亚的画家团成员,天津某公司的职员,国内某大型通讯公司的职工,工信部人员,尼泊尔旅游转机的游客,以“中国大妈”为主的商务考察团,还有冯栋这样的新加坡劳务派遣的农民工。

        2014年3月10日,谢修萃瞒着在新疆打工的丈夫冯知善,头一次跟着女儿进了京。这一次,却是为了“找儿子”。

        在丽都饭店,她竟然碰到了丈夫!1米8大个的男人眼睛已经哭肿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瞒着妻子坐了快两天火车才到的。两人见面,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3月24日,北京丽都饭店。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宣布MH370航班已落入南印度洋。冯志善拉着老伴谢修萃的手从会议室走出,终结的消息让两人无法接受。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回忆自己44年的乡村生活,只有三年级文化的谢修萃说,“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很幸福很幸福的。”

        像大多农村主妇那样,她勤俭、隐忍、坚韧,一个女人操持家里十几亩地,眼看着邻居家房子盖起来了,以她不认输的脾气,咬咬牙借款凑了二十万盖起了两层半的新房。

        丈夫常年在新疆打工,大约只能在春节回来一次。女儿在无锡念大学,她“砸锅卖铁也供她念,说白了,就是不想最后落下个埋怨”;儿子上完初中不想上了,学了钢筋工的手艺,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打工。

        眼看着,女儿今年就毕业上班了。儿子也到该结婚的时候了,房子也盖好了。因为劳累过度,月子里落下的病通通发作了,严重的乳腺增生使得她常常一抬胳膊就痛的要晕过去,不过她说“心里舒坦,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一半”。

        没想到,另一半任务暂时没机会去完成了。

        5月2日,马来西亚关闭了各国的家属安置点。在丽都饭店的家属们被要求各回各家。在老家待了两个月,实在待不住,工厂的活也干不了,地里的活也没心思弄。

        她和丈夫一合计,咬咬牙卷起铺盖卷又扎进了北京,人到中年不得不裹在簇新的年轻人中间当起“北漂”。

        毕竟,这里离信息近一点。似乎离空港近一点,离儿子也近一点。

        谢修萃的信息都来自家属的微信群。为了和别人交流,她竟然学会了微信,还学会了普通话。开始时,埋着头打字打了二十多分钟才编辑完一条,刚发出去人家早就换别的话题了。

        “晚上前半夜睡不着觉,坐着看手机,来回看。”她还在小饭馆做洗碗工时,屋子里信号不好,干着急,紧赶着把碗刷完了躲在外边刷微信,结果还被老板笑话,“您忙得都有空看手机了。”

        想儿子时她就窝在床上记日记,可识字太少,心里话说不出来回只有这几个字:“3月8号:儿子失联的日子;9号:儿子,爸妈不相信这是事实;10号,儿子,妈希望你活着;17号:哭……;5月9号:等……;7月30日,儿子,妈直不起腰了;8月30号:等,儿子妈的眼睛快哭瞎了;9月1号:盼;11月4日:想……”

        这代价是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也犯了,“每天晚上就得要孩子他爸给我翻身。”眼睛连哭带长时间盯着手机患上了干眼症。丈夫带着她去别人介绍的“河北涿州的一家大医院”瞧病,医生给她开了一千多块钱的药,“我们一天的伙食费才五块钱。”夫妻俩不敢在医院多待,揣着药又回了家。

        现在最令人犯愁的是,去空港要老请假,从住的地方走一公里地坐20分钟公交再倒2小时地铁,下车再走4里地,来回要一天,还得准确计算好归程,要不就赶不上公交。丈夫干的装卸工的活不方便老请假,有时候就得她自己去。“我不认识路啊,地铁口哪个口出哪个口进都不知道。”这令她苦恼不已,有时她看着上下地铁的人就干着急,“到底下不下?”

        空港那边的盒饭贵的也让她直咋舌。“好家伙,一个韭菜炒肥肠还是什么,那么一小碟,就要16块钱!”有的家属好心请她吃饭,她怪不好意思,只得每次揣着一碗泡面去。

        现在,飞机也被她附上了莫可名状的情感。“一听到飞机声就忍不住跑出去看,有一次看到飞机不像飞机,圆溜溜的东西在飞,我就追着它跑,它在天上飞,我就在地上跑,没多久,它就停了。我就在下边看,慢慢看着,它突然冲着我来了,我又跟着回头跑。诶,奇怪,它扭头就飞到旁边的院子里去了。烧开水的老头还笑我,那是小孩玩的遥控玩具。”

        “每一次飞机飞过,我在心里喊,孩子回来吧。也不知道他哪一次能回来。”        

2014年10月11日,文万成的老伴站在儿子购买的别墅内。儿子文永胜今年34岁,去马来西亚参加商务合同的签署。回国时,乘坐了失联飞机MH370。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对于谢修萃这样本就在底层艰难生存的家庭,变故于他们是粉碎式的。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他们面临的则是实际又猝不及防的困扰。

        比如62岁的山东人文万成从丽都回到济南后,收到了银行发来的催款单,说他的儿子文永胜已经逾期6个月未偿还房贷。

        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资加在一起大约3000元,根本无力缴费每月9000元的房贷。老文说,有关部门曾口头向家属承诺,乘客的房贷、车贷可以缓缴;他试图申请缓缴,可他们当地银行回复:政府没有正式文件下来不行。

        而他每周来京参加沟通会的餐宿花费已经累计近7万元,其中不少是外债。

        “失联”是介乎“失事”和“失踪”的中间状态,在法律上暂无定义,在经济生活中也无法可据,比如财产就暂无依据处置。

        像文万成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他们一方面无法提取亲人的银行卡存款,一方面还要为在此期间的精神损失、身体损害和生活支出埋单:一位河北籍家属忧思过度,“一夜白头”;一位黑龙江籍家属旧病发作,住院数月……

        今年5月份家属被劝离丽都饭店后,马航曾声明:为每位乘客的直系近亲属支付5万美元,以满足家属当下需求。马航方面称这笔款项将计入最终赔偿金,但不影响家属今后的依法索赔权。

        不过领取5万美元的人并不多——尽管此前有消息称家属中有“40人”已经领取,但“较真”的姜辉在家属的微信实名群中投票验证,“根本没有40人。”

        在律师张起淮看来,这笔钱的性质是“先期赔付”,赔付依据是《蒙特利尔公约》:因航空器事故造成旅客死亡或伤害的,承运人应向乘客先行付款,以满足其迫切经济需要。但他认为,这条并不适用马航事件。

        “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的人是死了,还是伤了?”文万成认同张起淮的观点。一些家属在咨询律师后,认为领这笔钱“有法律风险”,他们更担心“这会被马航牵着鼻子走”“他们可能有理由放弃搜救”。

        除非从“赔付”改成“借款”才令他们安心。

        “跟马航谈谈,把5万美金先期赔付改成先期借款,算是借给我们的,也中。”

        “借款有法律依据吗?”

        “所以要你律师谈嘛。”

        “律师也不能造出法律啊。”

        “你的水平已经暴露无遗了……”

        沟通会上,中国律师团的一位律师未能成功劝服家属领取马航的赔偿金,也未能说服家属放弃“借款”的想法,沟通随即陷入僵局。而这样的僵局在过去7个月反复上演。

        谁也说服不了谁。 

记住还是忘掉:“爸爸去哪儿了?”

        在北京郊区的家中因为空,显得特别冷。在过去9个月的许多个夜晚,于嘉坐在这样的房间里,给老公章文(化名)发短信。

        手机打过去虽然无一例外是“关机”,但符合她所要的错觉,“人还在呢,手机没开机”。而不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为了这个美好的错觉,她每月准时给这部手机续上费。

        她是一个念旧的人。连两人恋爱时的短信都一条条抄在笔记本上。更别说,老公在手机里的录的歌,两人的合照。可惜,前段时间,微信记录被儿子玩手机时清空了。只剩下最后几首歌。

        其中一首是老公最爱的“不装饰你的梦”,反复听着这声音,人就好像在身边。

        她也是阴谋论的支持者。“压根就没想过我老公回不来,我也不去想。”但至少,这段时间的她要面对的现实是,副驾驶座位上是空的。生活中各种细碎的问题因为这“空空的位置”来了。

        即使在去年底她拿到驾本后,也一直都是章文开车上班。她只用负责坐在副驾驶座上,选个好听的歌儿给早晚高峰堵心的路途添点愉悦。而现在,她恍然发现,不得不硬着头皮自己去面对这堵心的路。

        上班在市里,家住郊区,不开车不现实。可刚上路不久,因这实习新手的技术就蹭上了人家的车,她手忙脚乱慌了,“把老公的爱车蹭了,觉得自己不好,很对不起他,因为他很爱车。”

        对方师傅不依不饶,“你怎么开车的?”“以前都是我老公开……”“你老公人呢?”

        当时就忍不住了,她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开车这事总归是技术活,熟能生巧开久了也就上道了。最难处理的是,怎么跟3岁的儿子峰峰(化名)解释“爸爸去哪儿了?”

        以前于嘉都是每周五跟老公一起回妈妈家,现在自己一个人回去,时间久了,儿子就问“爸爸呢?”最早她回答说,“爸爸上班了。”后来儿子又问,“那爸爸为什么不下班”。“爸爸上班出差了        又要过一段时间回来。” 儿子还小不太懂,但他会拿起家里的座机打给爸爸,拿起话筒就问“喂,爸爸,是章文吗?”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邻居家小朋友的爸爸出门,峰峰也凑过去跟着一块道别,被那个小朋友呛声:这是我爸爸!

        站在背后的于嘉“心酸的要流血了。”

        让于嘉最害怕的是,儿子再问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办?“上班,出差,过段时间都用过了,现在他只有3岁,慢慢懂得越来越多该怎么办?”

事实上,那些更大一点的小朋友,对这起事件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这也是大家头疼不已的话题。于嘉在的配偶微信群有47人,其中不少是年轻的妈妈。一位妈妈说,她上一年级的孩子,就被同班小朋友问,“你爸爸坐的飞机掉海里了?”“我爸爸没掉海里。”两个小孩就这样要撕打起来。

        对于姜辉来说这也是个难题。他的母亲在飞机上。他现在很矛盾,到底要让四岁的女儿记住奶奶,还是让她慢慢忘掉?无论哪样,对他来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把母亲的照片先收起来,等他想好了怎么去跟女儿解释这件事情的时候再说。

越来越怕被遗忘:那驾飞机还没找到呢!

        “我老黄有说过登机录像已经给中国了吗?现在情况是书面批准,但是细节问题还要协商。”

        12月17日下午,缺席沟通会半月的马来西亚民航局代表黄泉隆出现在会场,他面前一米处坐的着十几位中国家属,4名保安和1名便衣警察在20平米的房间里来回走动,陌生的面孔被要求登记详细个人信息,媒体则被禁止进入。

        “提了五个月了,其实就是故意拖延,不想给看。”“为什么迟迟不给我们看,我觉得里面有很大问题。”他的话音刚落,家属中间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64岁的张永利斜靠在椅子上,埋着头刷刷刷在笔记本上做记录。老张一次沟通会没拉下,笔记记了三大本,“每次他们说了什么,家属说了什么,一翻我这里边都有。”他向我扬了扬手中这本。“其实他说过登机录像给中国了,我这记着呢。现在告诉我们的消息都是假的,只能听一句半句他们透露出来的画外音。你得猜。”

        登机录像的事情提了“无数遍了”,同样无果的还包括:要求公开卫星“握手”数据;货物清单及包装安检录像……

2014年4月25日,家委会成员代表姜辉在马来西亚大使馆门口向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工作人员宣读抗议书。 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家属应该有调查结果的优先知情权吧,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澳大利亚JACC(联合机构协调中心)定期公开的搜救进展通报是英文版的,姜辉曾经请求马方翻译成中文版,以便中国家属了解信息。“他们竟然回复没有能力翻译,一个国家做这么一事情怎么会没有能力?”最后,经过再三争取,家属才能在每周一拿到中文版的通报。

        还有一些差错在姜辉看来“不可思议”,3月8号事发时,马航提供的乘客名单中把他母亲的年龄写错9岁;如果说初期信息误差情有可原,“奇怪的是,我跟他们提过这个问题,两个月后年龄还是错的。”

        “遮遮掩掩的架势”也让张永利疑心有鬼。 “像我们在丽都的时候,马来西亚空军中将说,给你们公布登机录像会关系到乘客安全,就这么一句,以后就不说。你说,公布这个会关系安全,那不公布呢?你分析这个事儿。”想想这个,他又觉得有希望了。

        “来了还是生气!不来吧,在家还坐不住,想想来了是不是能有点新信息?”一位年近80岁的大娘从天津赶来,“眼看着快元旦,春节了,该把我们的人放回来了吧。每逢佳节倍思亲,不像心理师说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淡漠,我们只会更想念!人不回来,让我们怎么过年?”12月12日的协调会上她说,来的目的就是“要人,而不是要赔偿”。

        每周五,来自河北、山西、天津、山东的几十名家属聚集在这里,多数人都相信“人还在”。他们和老张一样对这里是失望又怀抱希望。希望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两年的诉讼期越来越近,许多情况也在变化。家属中间渐渐分门别派:相信“人还在”的和“放弃寻亲”的;领5万美元,和不领的;请中国律师,和请外国律师的;直系亲属和非直系的;去空港的和不去的;有的人在微信群中掐架,有的人退出了微信大群。立场不同的,见面的微笑都变得意味深长。

        而外界的关注呢,似乎也越来越少。一位家属说,以前上网搜MH370,一天更新几十条。而现在,似乎几个月也没见报道了。

        他们越来越怕被遗忘。因为,那架飞机还没找到呢!

        据马来西亚星洲网报道,马航26日发文表示,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将在12月31日(周三)正式除牌,告别马来西亚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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