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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什么?章明和朱文用电影告诉观众
近年来,在中国的文艺电影中,“南方”这个地域因素常常成为被注视和探讨的标签,例如被冠以“杭州新浪潮”的仇晟《郊区的鸟》、祝新的《漫游》到顾晓刚的《春江水暖》,运河、湖泊、富春江,以杭州为中心的新南方影像,水系相通;而毕赣《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等影片于贵州氤氲雾气中的神秘主义中窥探人性幽微;《小伟》《回南天》等影片在广州的闷热中抵达一种躁动而温润的湿粘感;内陆的华中、川渝地区的电影创作上,《南方车站的聚会》《火锅英雄》等则呈现出另一种辛辣生猛……在媒体和影评的概念中,“南方电影”以一种从过往电影主流审美中突围的方式营造出一股子迷人、浪漫又带着些危险气息的“新浪潮”。
活动现场,朱文(中)与章明(右)
5月29日,一场名为“以‘南方’作为方法”的电影放映主题活动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作为本届上海双年展组成单元“特写——当代影像的思考与实践”的最后一场活动,章明的《新娘》(2009)和朱文的《云的南方》(2004)两部并不容易看到的电影进行了连映,两位当代中国电影的重要作者以各自成长和创作经验展开的对话,回溯地域和媒介分别作为“本体”和“方法”所能够传达的深意和现实。
“中年危机”和对父辈的致意
1996年,章明导演、朱文编剧的处女作《巫山云雨》问世,故事的背景放在了三峡工程开工时期,电影准确捕捉到外部环境巨大变化背后人的情感的孤独和无依。这部电影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开启了一股导演拍摄三峡和三峡移民的热潮流。
比起这部最耳熟能详的代表作,《新娘》在章明的电影里并不是最多被提及的电影,但同样在巫山里兜转游移,小镇中年在时代洪流之下毫不起眼的人生困兽之斗,显得荒诞、唐突又悲凉。
《新娘》海报
电影拍摄于12年前,与章明自身的“中年危机感”也不无关系。“当时觉得过了中年,时不我待,可是又没有片子拍。我觉得不能让时间就这么过去,得自己拍电影,要让自己做点事。”在此之前,他拍过关于老家4个朋友的纪录片《巫山之春》,觉得还不甘心,觉得他们如果在一起,给他们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样。起初章明想象着这是有一个有回报、走市场的故事,但心急的他等不了去找投资,刚好自己有一台DV,就直接拿来拍,没有预算,自己做摄影,完成了一个看似粗糙但极为自由莽撞的电影。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这几个朋友给丧妻的老齐找个女人结婚,他们的目的却是想制造意外让“新娘”死去,以获取高额的保险金。然而,事情的发展逐渐让他们陷入困境,就像身处漫漫黑夜。后来他们的想法不得不改变……但新娘仍然死了。
章明在现场给大家介绍起自己这些在电影里看起来极为“土气”的朋友,相识在家乡人际社交的意外场合,有人在小县城里高谈阔论西方马克思和法兰克福学派,梦想成为一位哲学家;有人是和章明一起经历高考,是坐船走出小县城的同届考生。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们厮混在一起,一起围读法斯宾德的剧本以消磨闲暇时光。“这种慢慢建立起来的情感不止是老乡,也有对彼此向往的事情的鼓励,以及一种由衷支持彼此的底色。”章明说。
章明并不算一位很高产的导演,上一部与观众见面的电影《冥王星时刻》和此次放映的《新娘》同属他“黑暗传”三部曲的构想。
《冥王星时刻》海报
《新娘》和《冥王星时刻》中都有一个叫春苔的女性,也同样经历死亡,由老人唱起古老神秘的歌谣。章明也由此谈到他对于这个主题创作的构想——《黑暗传》有三部,《新娘》是完全本土的人的事情,《冥王星时刻》里是一半外来人进入到本土的生活,而第三部《女朋友的女朋友》应该是一个完全外来者的视角和故事。不过,由于种种原因,章明表示第三部目前还没到合适的拍摄机缘。
活动当天放映的朱文《云的南方》同样是一个关于中老年男性的故事。
李雪健饰演的退休工人心心念念想要去他年轻时差一点因为工作调动可以去到的云南,但最终发现“生活在别处”只是一种梦想。
朱文谈到这部电影拍摄的初衷有两个基本的出发点,⼀个是情感的,另⼀个是地理的。他想要拍一部电影献给父辈。“我们不理解他们的⽣活,不理解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岁⽉正处在中国⼀个⾮正常的时期,那是⼀个集体的时代,没有个⼈的时代。他们默默地承受了他们⾮正常的命运,为家庭为社会默默奉献,从来没有怨⾔,在平凡的⽣活中表现出了不平凡的隐忍⼒。现在的环境不同了,当尊重个⼈价值、追求个⼈价值⽇益成为普遍的共识时,他们已经⽼了,从某种⻆度来说,他们的⽣活是⼀个悲剧。”朱文在关于《云的南方》的导演阐述中写道:“他们从来没有真实地讲出过他们的故事。这是⼀种刻意的回避,也是⼀种集体的⽆意识,他们的故事也从来没有被真实地、不矫饰地讲述过,尤其是在中国的银幕上。所以他们是默默⽆语的⼀代⼈。我有⼀种冲动,那就是为他们讲出他们的故事。 ”
《云的南方》曾让朱文获第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的最佳导演,时隔多年,再度看这部电影在上海放映,朱文由衷高兴,并且发现,“除了‘对调’这个带有时代印记的背景,这个故事也可以是属于任何一代人的故事。”
《云的南方》海报
回不去的巫山和泸沽湖,变迁是南方叙事的重要主题
值得注意的是,两位作者的电影中对“梦”和“梦想”都是极为重要的意象和表达,它们不约而同的出现,连接着此岸和彼岸,也试图召唤出电影的本质,与影片中的“南方”美学也有着气质上的一脉相承。
章明向观众们阐释了《新娘》中那种极为“野生”的电影语言的初衷,“是因为选择了这些演员,我就要考虑为他们匹配什么样的画面。”章明说,“我不需要那些表面上的美术、构图,这些我本来擅长的,我学美术出身,但我想要排除那些美感。”这种要排除好看画面的自觉,最终呈现在电影的导演调度里,使得观众看不到电影镜头的存在,看不见导演,“我不要对他们做任何的修饰。甚至故事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冗余的场面和感受。”
章明
这种美学观念近年来也越来越明显地见诸在这位导演的电影里,“电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感受,是建立在剧情的层面,建立在眼睛和耳朵的感受上,这是电影的深刻之处,它是感受性的而非文学性的。”
对谈中当主持人提出“以南方作为方法”这个命题时,章明反驳道到,“难道不是以南方作为本体,电影作为方法吗?”
作为一个创作美学上一直很“南方”的导演,章明回想自己拍摄《巫山云雨》时,曾被记者问,为什么拍摄这样一部电影的问题。“当时的中国银幕上都是《红高粱》、《黄土地》,那种颜色、构图,一度成为非常主流的电影美学构建方式。但其实中国人最集中的是长江流域,但银幕上没有一部很好的关于南方的电影。”在章明看来,“南方是审美的,北方是权力的。我自己比较认同中国的气质是南方的,应该为那么多生活在南方的人拍一部电影。”章明一边回忆自己当年的回答,一边揶揄,“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要问为什么要拍这种没人看的电影。”
《巫山云雨》把三峡带给那一水土和其中人的变迁,用电影展示出来,挖掘出了巨变中极富象征性的影像表达,而章明和朱文都认同,南方地域上所承载的那种变化感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养分。
“现在年轻人没有时代巨变带来的直观冲击感。那种八十年代从两眼一抹黑到突然涌入那么多新鲜的外来的养分,让我们看到完全意想不到的世界,包括90年代后商业潮,做生意变得特别重要的变化……”章明回想他一路走来的所见所感,“我们经历过巨变,我们是亲历者。”具体到巫山的“云雨”,章明回忆,“三峡表面上看起来是工程,实际上牵扯到很多家庭,具体的人,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份子,经过时间推移后你能看到这些人生命所发生的变化。”这种亲历,辅以乡愁和天赋共同的加持,“成为一种南方土壤给予的营养。”
朱文
朱文将自己形容为一位“亲历者和旁观者”,对于“南方”式的美学表达,朱文从“云的南方”的语感出发,谈到当时他对那片土地的感受,只能用这样的语言去描述,“这个电影时是先有片名,再有电影。这个语感太微妙了。”
影⽚中⼀个重要的场景——泸沽湖,如今已是旅游热点。朱文记得第⼀次去泸沽湖时,那⾥相对还⽐较隔绝,公路还没有通,很少开发的痕迹。“当时的泸沽湖给我留下了梦⼀般的记忆。现在和北京⼀样都已经有酒吧⼀条街了。”拉开更长的时间维度,朱文认为这部电影的另一个意义在于记录下了泸沽湖曾经的美。“《云的南方》在国外放映时,有很多外国的朋友向我打听泸沽湖,打听怎么去那个地⽅。我想他们去了那⾥,也许会有点失望,因为已经⻅不到影⽚中的那个纯净的泸沽湖了。”
同时,电影从一个非常务实的退休工人的生活中走出,逐渐走向一种形而上的困顿,朱文认为,“电影当中的气质,应该更务虚更飘逸,中国的电影、文学一直以来强调的现实主义太单调了。现实已经限制了人的想象,艺术还被要求不断回到现实,这多少有一点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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