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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何兆武:像水一样永恒的百年人生
昨天(2021年5月28日)上午10时20分,清华学弟郝志杰告知,何兆武先生走了。我心头一惊,忙问消息来源,他说,何先生的学生、现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彭刚教授刚刚发布的信息:“永别恩师何兆武先生(1921.9.13-2021.5.28)”。彭刚教授发布的信息,应该是权威的。如水一样的何先生不在了,此后,我们只能在脑海中再见他那张常带微笑、慈祥和蔼的脸。哀痛之余,与何先生愉快往来的难忘时光又历历在目,细品那些充满哲思的话语,就像灯光,照亮着在迷途甚至黑暗中行路的人。
11年前(2010年3月25日),我因写作出版《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有缘认识何兆武先生。何先生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1943-1946年读研究生,西南联大求学七年,先后读过土木、历史、哲学、外文四个系。在那本流传甚广的口述著作《上学记》里,他详细讲述了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无限欢乐——有大师、有挚友,有希望、有迷茫,有幸福、有困顿,有和平、有战火……一谈起西南联大的主心骨梅贻琦先生时,何先生那写满岁月沧桑的笑脸上,绽放着虔诚和崇敬,悄然感人。他娓娓地回忆起老校长梅先生的敬业、沉稳、纯粹的品性,平静地述说梅先生的逸事趣闻,高度评价了梅先生的教育理念和办学成就。有时讲着讲着,何先生就沉浸在故事当中,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浑然不知还有我这位听众在旁。
何兆武先生在书房里仔细阅读《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第一版,2011年4月)
听何先生讲梅先生的故事,我也就慢慢地走近何先生。当时已届九旬的他,心平如镜,谦和若水。虽然一再抱歉记性差,可一打开话闸,世间万象皆了然于心。他思维敏捷流畅,许多场景描述得如同电影一般清晰有趣,有时哪怕是家常式的聊天,却常常闪烁着哲思的光芒,让听者享受到的是思想的盛宴。
何先生说,渴求真理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绝对需要。人之异于禽兽就在于:人不是一种食肉兽,是一种食真理兽,要靠吃真理而生存。因此,何先生一辈子都在追求真知,即使在劳动改造,不闻学术的昏暗日子里,他也没有放弃过。对于学术,何先生相信,学术有它自己的尊严和价值,不是神学说教的女仆。
何先生一生潜心问学,经年累月研究历史、哲学等一些“无用”之学,深入比较中西方文化,深刻解剖现代文明,只为国人普及思想常识,开启迈向现代化的大门。
科学是一把双刃剑。在何先生看来,科学在近代已经取得了无与伦比的胜利,但是它还没能完全克服人们思想中的偏狭、愚昧和迷信,它还需更好地认识它自己的有效性的范围,承认在自己的领域之外的其他各种非科学思想的合法地位,包括道德、伦理、信念、理想、感情等等在内。人类并没有仅仅因为科学的进步,就能保证自己的生活更美满、更幸福。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社会和美好的历史前景,并不仅仅依赖于我们必须是“能人”,还更加有赖于我们必须是“智人”,是真正有智慧的人。没有人文社科的健全发展,科学(知识就是力量)一旦失控,将不但不是造福于人类,反而很有可能危害于人类。的确,如果希特勒之流掌握核心技术,那必定是人类的劫难。
这本《上学记》的签名书,记录着我与何兆武先生结缘的开端
作为历史学家,他一直在从古今中外的大历史中,寻找中国迈向现代化(或近代化)的文明进步之路。何先生认为,人类文明的进步,首先而且主要是靠此前历代智慧的积累。如果不是站在前人已有的基础之上,反而把前人的成就和贡献一扫而光,人类就只好是倒退到原始的野蛮状态,一切又从零开始。前人积累的智慧结晶不但包括物质文明,也包括精神文明,不但包括科技和艺术,也包括历代所形成的种种风俗、体制、礼仪、信仰、宗教崇拜、精神面貌和心灵状态等等。
因此,任何人都无权以任何名义去破坏和摧残全人类千百年的智慧所积累的精神财富。近代中国已经无可逆转地步入了世界大家庭,这一进程只能是一往无前而义无反顾的。近代以来,确实有人也曾想要闭关自守,甚至以天朝上国的姿态妄自尊大,俯视环宇,结果只是落得一场堂·吉诃德式的闹剧的幻灭。
中国近代化的起步要比西方晚了三个世纪,因此人们就错误地认为我们近代化就要学“西学”。何先生一再提醒,其实我们要走的是近代化的道路,这是全世界共同的道路,不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要走近代化的道路。只不过这条共同道路上,西方比其余的世界(包括中国)先进了一步而已,这是大家共同的道路,不是“西方”的道路,不过是西方早走了一步而已,我们中国人也要走这一条道路,所有的国家都要走这一条道路,近代化道路是所有国家共同的道路。
由于历史条件不同,每个民族当然有各自过去历史上所形成的特色,但它共同的道路乃是普遍的,普遍性终究是第一位的。中国当然有中国的特殊性,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特殊性,不光是国家、民族有特殊性,个人也会有特殊性。人类的历史有它的普遍性,也有它的特殊性。我们不能强调一方面,忽视另外一方面。比如特别强调中国的特殊性,讲什么都把它放在第一位,那你把普遍性价值放在什么地方?同样,反过来,如果只提普遍性,那大家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样也不成。任何东西都是从传统里边演变出来的,所以不能对传统全盘否定;可是又不能永远停留在原来的那个水平上,总是要不断地提高和进步的。
何兆武先生为《一个时代的斯文:清华校长梅贻琦》作序,并题写书名
作为哲学家,他从中国哲人到西方哲人那里广泛地汲取文化思想史的营养,不断地丰富自己的学术洞见,探索中国现代社会(或近代化)文明进步的要素。
何先生说,一部人类史的开阖大关键,不外是人类怎样由传统社会转入近代化的历程。其间最为关键性的契机,厥惟近代科学与近代思想的登场。
近代科学与近代思想之出现于历史舞台,不应该视为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它乃是一项整体系统工程的产物。中世纪的思维方式产生不了近代科学。这是一场思想文化上脱胎换骨的新生,培根、笛卡尔、帕斯卡、伽利略、伏尔泰、卢梭等一长串的名字,都为此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近代思想文化的主潮或许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点,即人的觉醒。换句话说,自从文艺复兴以来,近代思想的总趋势即是人的觉醒;在启蒙时代,康德的理论里达到了它的最高境界——自由,以自由为基础的道德律和权利,绝不是一句空话,它是驾驭人类历史的大经大法。
全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幕人类理性自我解放的过程,也就是理性逐步走向自律的过程。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学术良心,是被康德所强调的一个公民最根本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无论自己侵犯别人的自由,还是别人侵犯自己的自由,都是最严重的侵权行为。一切政治都必须以人类自由为原则,否则政治就会堕落为一场玩弄权术的无聊游戏。
正是这些先哲三百多年来前赴后继的启蒙,使得19世纪英国法学史权威梅因,可以用一句话高度概括人类的文明史——迄今为止,一切进步性社会的运动,都是一场“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也就是说,一切进步性社会的特点,都是人身依附或身份统治关系的消失,而让位给日益增长的个人权利与义务的关系。
何先生强调,圣人制作和名教统治,都不是什么垂宪万世的东西;永恒不变的,只有个人的天赋人权或自然权利。人是生而具有平等的权利的,因而是生来就享有自由的;这些权利是自然所赋予的(天赋的),不分等级高下。
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已经一百年。何先生也多次和我谈到五四运动。何先生说,中国历史从传统社会走到现代社会,直到五四运动,才总结出科学与民主两面旗帜。因为近代化是一个全球性、普遍性、不可逆转的潮流,但如果没有科学和民主,就很难有近代化。讲究科学,就必须有一个条件,即思想自由。如果思想上没有自由,学术是无法进步的。而民主就是民主,不民主就是不民主。民主和科学一样,有粗精之分、高低之分,形式可以有不同,实质是一样的。就我们现在来说,近代化具有普遍性,是第一位的,民族特色是特殊性,是第二位的。
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何先生经常与他的同学挚友、世界著名的逻辑学家王浩先生,探讨人生幸福这类永恒的话题。他谦逊地说,其实没有标准答案。不过,何先生还是给出幸福的方子,一个是必须觉得个人的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
能够讲述世人幸福之道的何先生,幸福吗?他经历沧桑,在战乱频仍、饥饿横行、疯狂无限后,始得晚景的一片安宁。不过,从他那和蔼安详乐观的神态里,我觉得他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到的,只有像他这样经历苦难仍悲悯天下,穿透迷雾而拨云见日,坚信我们终将走上现代化大道的人,才能有这样难得的体验,才配享这样多彩的百年人生。
2012年10月,我应邀赴新竹清华大学参加梅贻琦校长逝世五十周年纪念研讨会。时年91岁的何兆武先生,在《何兆武思想文化随笔》扉页上,认真地题签:“纪念梅月涵校长逝世50周年,受业何兆武敬呈,2012年10月18日”,嘱托我将书带往新竹清华,一同纪念梅校长。
阅读何先生的作品,无论是他的学术文章,还是随笔散文,都是一种享受。他的文字简洁、干净、幽默、睿智,常常让人耳目一新,感受到通往常识和智慧道路上的豁然和快慰。比如,常有人认为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为中国带来了近代科学技术。何先生一直反对,他认为,近代世界的主潮是科学与民主。那些传教士是要传播中世纪的宗教,跟近代科学和民主并没有关系,因为中世纪宗教实质上反对近代科学,这些传教士不可能带来中国所需要的近代科学与近代思想,所以他们对于中国的近代化没有贡献。
承蒙何先生信任,我有幸整理、编辑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在各类报刊上的学术文章和随笔散文。这些文章视野非常开阔,但主题却是高度的集中,即近代化是世界各国的共同道路,中国也概莫能外。要走近代化道路,就必须举起科学和民主两面大旗。我将何先生的文章,依所涉内容辑成历史、哲学、文化、读书四大类,辑成此书,旨在为面向未来的读者提供普及常识、追求真知的读本。2012年科学出版社初版时为厚厚的一册,2020年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再版时,为了方便读者阅读,特将此书按历史、哲学、文化、读书四大类内容单独成册。
《何兆武思想文化随笔》(科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何兆武先生欣然签赠我
2020年1月,学林出版社再版《何兆武思想文化随笔》,分成历史、文化、哲学、读书四册
何先生喜欢歌德的一句话:一切炫人眼目,都只不过是一片过眼云烟,唯有真正的精金美玉才为后世所宝。发现与采撷何先生的“精金美玉”,是愉快幸福的历程。我没敢独乐乐,大方地将“精金美玉”,呈献给诸位读友,我们一起感谢何先生带给人世间的一切美好!
何先生曾借用英国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说:“人生一世,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细细体察何先生百年来的行谊,他一直都这样看淡自己的人生,在追名逐利的浮躁氛围中,学富五车的何先生却始终与思想为友,甘于清贫,甘于寂寞,宁静淡泊。我相信,不论何先生自己如何淡然,但如他这样的人中龙凤,像他这样的人生,一定会被后人所记。
像水一样,何先生是永恒的。
本文于5月29日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斯文至乐”(微信号:robin18969),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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