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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辛成评《自然的召唤》|“甲虫侠先生”的怪书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助理教授 沈辛成
2021-06-04 10:4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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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召唤:粪便的秘密》,[英]理查德·琼斯著,郑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424页,108.00元

《自然的召唤》是一本怪书。

强调它是“怪”书,而非“奇”书,是因为奇书之所以为人称奇,要么是文质俊秀,与年龄阅历反差极大,要么是妙想连篇,用寻常材料作不寻常文章。这本书这两头都挨不着。书中涉及人的历史的部分,作者理查德·琼斯(Richard Jones)多是回顾些最通俗的考古历史证据,提及的也无非是厕具技术史、伦敦大恶臭、污水处理方法的演变、“鸟粪岛之战”,以及生活中以粪为材料的各种用品用药等,并无太多新意。如果非要说的话,琼斯已是白发苒苒的年纪,行文所记之日常,竟是充满了探险和童趣。这份可爱从头贯穿至尾,倒是如今市面上少见的真诚,无修无琢,叫人读着书便如同读透了他的为人一般。

之所以这一点令我感慨不已,是因为引进版的封面上列了琼斯的三个抬头——英国昆虫学会前主席、英国皇家昆虫学会会员、林奈学会会员。我打开书页之前,便预判他总该是有些学究风范的。读完之后发现文风与我所想大有出入,除了译者竭尽全力想要维持措辞斯文之外,全书并不见学术意义上的瑰伟气象,但就生趣而言却是胜太多人一筹。我便又再做了一番调查,琼斯其人方才水落石出。

琼斯其人与抬头

要明白琼斯其人,首先得从他那三个抬头论起。第一,英国昆虫学会的全名是英国昆虫学与自然志学会(British Entomological and Natural History Society),学会位于英格兰东南历史名城雷丁市(Reading)一处郊野公园之中。该学会成立于1872年,原名是“南伦敦昆虫学与自然志学会”,发行一本名为《英国昆虫学与自然志期刊》的季刊,其内容多与农事和昆虫的野外记录相关。这个学会虽然是个“国字号”,但就我的考察而言,它似乎始终未能突破地区性社团的规模。琼斯曾出任其主席,或曰会长,于其科研能力精益与否恐怕无甚关系。

相比起来,英国皇家昆虫学会的“出身”要尊贵一些,它成立于1833年5月3日。创立当日,大英博物馆宾朋满座,十九世纪早期的英国自然学家和标本收藏家们来了好些。然而,十九世纪的英国博物学方兴未艾,学术体系尚未稳固,圈子里多有糊弄之辈,昆虫学会的首任会长约翰·乔治·丘群(John George Children)便是一种。他凭着与一位大发明家的朋友关系,先是在大英博物馆古物部谋得了图书管理员一职,后又调去自然志部做管理员。丘群算是对地质矿藏和化学实验还有些研究,但对生物之事基本一窍不通,无法胜任日常工作,更不要说去做英国皇家昆虫学会的会长。此事本身也是学术圈内斗的产物,因为一位比他更能胜任的青年在林奈学会屡遭排挤而已,在当时也不乏争议。西方的这类学会大多起源于十九世纪中期前后,都是学者们因志趣相近自动结社而成,会费和募款是其日常运维的主要资金来源。时至今日这类学会仍然大多保留着宽松的准入门槛,多是缴纳会费同行点头即可。

至于林奈学会,就影响力而言要比英国皇家昆虫学会更胜一筹。林奈学会成立于1788年,是现在全世界依然存在的学会组织中最古老的。1858年7月1日,查尔斯·达尔文和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各自撰写的两篇关于自然选择和进化学说的理论在学会会议上宣读,见证了林奈学会作为进化论传播前沿阵地之历史地位的确立。两位作者虽都未能到场,但这场活动的主办者本身来头就很大:其一是达尔文的密友、植物学家约瑟夫·胡克,其二是地质均变论的提出者查尔斯·赖尔。林奈学会的高贵“学统”决定了它的门槛,学会有较为严格的提名和投票过程,需要三分之二会员通过。当然如果不愿意走流程去成为正式会员,只是缴纳会费也是可以成为会员的,这类会员称为“联席会员”,流程就简单多了。

我之所以费笔墨追溯这三个机构,并非要贬低琼斯的学术地位,而是要让读者在开卷之时先放下一些庸俗的念头。琼斯自己是有博客的,写得还算勤。在他博客上,自我介绍里依次写的是:皇家昆虫学会会员,林奈学会会员,英国昆虫学与自然志学会前会长。专业爱好最优先,学术地位也是有的,最后才弄了一个小会的会长当当,承担一些社会职责,可以说是心正且意诚了。然而,到了译本这里,却是以区域性的小学会的“主席”开头,再用皇家字号蓄于其中,最后才是林奈学会。出版者必是用了心的,往善意里说,可能是担心中国读者不知道林奈是谁,生怕珠玉蒙尘,被人错过;往心机里说,先读到了“主席”,再读到皇家和林奈,恐怕也是有以小博大的用意在里头的,反正我是“上当”了。

请注意,我只是要阐明我的这点俗念而已,并非是说书本身不好。只是如此罗列抬头,难免让人对其文风产生想象,体验与期待不符难免叫人心凉意懒。我特意要厘清这三个抬头的台前幕后,就是希望读者怀着平常心,毋为虚名而去。琼斯是个极为坦率真诚的人,必是看不上这些小伎俩的,我们也不必在这头揪着虚名不放了。

粪中生命之秘

琼斯原著的副标题叫做The Secret Life of Dung,包含了两重博物学层面的含义——既是指生活在粪便之中的各类生物体,也是指粪便离开人体之后消解殆尽回归自然的历程,亦即粪便自己的生命周期。此二者都是鲜为人知的,直接译为“粪便的秘密”虽无不妥,但也失去了不少妙趣。

粪便其实并不是粪便,因为动物,尤其是植食动物对食物的消化非常不完全,排出的粪便仍然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种子、燕麦这样具有坚硬外壳的更是囫囵地藏于其中。粪便并非我们所想象的无用之物,恰恰相反,它刚一离开一个生物体内,就立刻进入了另一套生态体系之中,成为其他生物觊觎的好资源。

琼斯描述了自己亲历过的一次实验。2015年5月的一个暖和的下午,他在一处铁路调车场旧址解手,然后立刻观察各类粪虫对粪便的热切程度。对,这人就是这么怪!该地点附近没有其他牲畜和草地,相当于一座孤岛,但即便如此,仍有来自九个不同物种的五十只甲虫在十五分钟内从天而降。琼斯在惊喜之余,也要追问这些粪虫究竟来自何方,又是如何在这么遥远的距离发现“资源”的。本书的重点,便是这些虫了。

全书共分为十三章,第一章为绪论,第二章、第三章回顾了人类粪秽处置的演变历史,第四章到第十章,作者引出了本书真正的主角:蜣螂和它的朋友们。从粪虫的生态群落,到粪食方式的进化缘起,从英国典型的粪虫种类,到粪便被粪虫瓦解的整个过程,最后以澳洲的“牛粪危机”及抗生药物之害作为正文结尾,凸显了人对自然大规模改造带来的潜在威胁。然而,这警世钟才绷着脸敲了一个章节,最后的十一、十二、十三章里作者再次回归快乐的主线。先是列举了野外能遇见的各种动物的粪便形态,并配了插画,然后是粪虫的总目,最后是与粪秽相关的词语字典。很明显,琼斯真正的兴趣点在于粪虫及其工作,对与人相关的问题并不十分关心。

蜣螂是本书聚光灯下的明星。它没有鼻子,而是靠触角感知空气中随风扩散的气味分子(丁酮、苯酚、吲哚等),待够近了,蜣螂再用视觉锁定具体位置。到达资源地之后,蜣螂除了要忙着吃,还要忙着争抢地盘,这时候甲壳与角就都派上了用场。虽然是粪食动物,但是蜣螂对于粪便的新鲜度却还十分挑剔。一来变干的粪便无法释放气味分子,它们寻觅不到,二而来变干之后的粪便成块且易碎,不适合钻入其中摆弄成型。蜣螂会雌雄合作,共同切塑粪球,将其推入巢穴,然后进一步塑形成梨形,然后雌虫产卵于小头上。

粪虫不只是蜣螂,还有其他粪食甲虫。蝇与蚊也是粪便的常客,但是它们的口器只能汲取吮吸,用琼斯的话说,就是它们只能“喝汤”。让人总是与花香联想在一起的蝴蝶,也会光顾马粪牛粪狗粪,这虽然败坏了人类的想象,但对于蝴蝶来说都是一样的有效营养罢了。除了靠粪便营养存活的,还有以粪便为诱饵的粪虫,例如黄蜂和蜂形食虻,它们并不食粪,而是以蜣螂和其他粪虫为食。黄蜂会用尾针蛰刺蜣螂和其他甲虫,将其拖到自己巢穴,供幼虫分食,场面不可谓不惨烈。

在第五章里,琼斯介绍了粪食行为的起源,认为食腐的极端必然是食粪,“胃口”变化不过是进化线上的时间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有些蜣螂会以动物尸体为食。恐龙时代有没有蜣螂同行,琼斯对此持开放的态度。古生物化石证据方面无法证实蜣螂的远古祖先存在于恐龙粪便之中,但是今天可以观察到的是,蜣螂对鸟类的排泄物没有兴趣。这是因为鸟类粪尿不分,通过泄殖腔排出的排泄物含氮量极高,环境酸化,为蜣螂所恶。由于鸟类是恐龙后裔,恐龙的排泄物恐怕也不是蜣螂的首选。此外,蜣螂口器的能将体积较大的食物切成细粒,上颚的臼齿叶起到了研磨面的作用,食用植物时这样的口器便有优势,如果找到富含植物纤维、微生物和水分含量又高的粪便,那自然是更吸引它们了,也算是随水推舟,顺势而变。琼斯在此一章节的论述,前一半较多依赖他人文献,后一半有不少基于自己博物学观察的论断,颇有灵气。

行文至第七章,琼斯再难自抑,直言:“之所以写这一章,是因为我觉得懂得欣赏或知道如何采集粪甲、粪蝇及其他粪虫的人还不够多——太可惜了。”在后续的篇章里,琼斯列出的是一份寻虫指南:粪蜣螂、粪金龟、金毛熊隐翅虫、黄粪蝇、拟裸蛛甲等等,这些粪虫的样貌、习性、生命周期,琼斯都一一道来。在第八章,琼斯进而叙述如何寻得和如何捕获粪虫。马粪内部其实层层叠叠,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生态。顶层是蝇蛆传宗接代之地,稀软的中心区域可供金龟腐水鬼虫游泳,粪土交接的区域则是掘穴形蜣螂的地盘……第九章里所述的粪便的“生命周期”,也来自于琼斯在雷丁市亲自实验的结果。在阳光灿烂的英格兰南部,粪便的新鲜期可持续几天到两周不等,食粪虫的数量于第二日就达峰,接踵而至的捕食者们“也可借机大快朵颐”。到第二周时,定居趋于平静,蝇蛆发育,甲虫成虫渐次离开,内部如果细细揭开,生态面貌仍然丰富,这是粪便随重力逐渐分层的结果,各种不同的虫子便在不同粪层内开始发展。最后,粪便土崩瓦解,真菌在此生长开来,孢子随风传播,一个新的生命周期再度展开。

“怪人”及其意义

在伦敦市南华区艾维戴尔小学,理查德·琼斯被称为“甲虫侠先生”,他总是穿着野外探险的服装,戴着宽沿的遮阳帽,随时整装待发的模样。孩子们喜欢他,是因为他总是带他们去野外探险,譬如伦敦南部的尼头圣人公墓(Nunhead All Saints Cemetery),在那里孩子们能遇见最神奇的生物——各式各样的甲虫。琼斯与艾维戴尔小学结缘,是因为他标本收藏过多,家理储藏空间不够了,便打起了这座维多利亚式建筑的主意。校长麦克布莱德虽然允准了一些储物空间供琼斯使用,但相应的,她也要求琼斯为学校和学生们做点什么。于是便有了圣人公墓探险之旅。琼斯在这座1840年建成的墓地带着孩子们捕捉各种昆虫,直到每个孩子手中的小管里都有了虫子,他再开始一一讲解。面对像胡蜂这样的大个昆虫,即便是喜欢扮酷的大孩子,也难掩脸上的惊异之色。琼斯很爱和孩子们相处,他说,孩子们不用教,他们天然就有发现自然的眼睛。

抛开那些抬头,琼斯其实还是那个喜欢拨弄马粪、在父亲书房里沉迷于蜣螂标本的孩子。在书后半某处,琼斯提到他与一位友人在郊外探险观察,发现一处人的粪便,证据便是粪便旁的纸巾了。琼斯见这粪便形成不久,正是粪虫最喜爱的周期阶段,内部必然热闹,便要用树枝捅开看看。他的友人虽也是昆虫学家,却遭不住这气味情状,躲得远远的,直到琼斯为粪便内部的活跃生态惊呼起来,那位友人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一探究竟。都说人的一生都是由原生家庭所决定,琼斯的童年里满是探索的乐趣,这也成就了我们所见的所谓“怪人”,就是眼中看不到边界的那种人。成人与孩童之间没有边界,洁净与污秽之间没有边界,美丑之间营养为重,地位和玩乐相较不值一提,一切规范不过拘束,在生态的大局之中,人与自然之物,哪怕是粪便,又分什么彼此呢,本就都是命运一体的。

在书的最后一章,琼斯讲了几个故事。其一,澳洲因为与新旧大陆隔绝,没有自己的大型哺乳动物,十八世纪英国人把牛马羊带去之后,当地的蜣螂不知如何应对湿软的家畜粪便(因为袋鼠的粪便也就高尔夫球大小,质硬量少),导致澳洲牛粪马粪成灾,不得不于二十世纪中期从欧洲大陆引进蜣螂来解决这一问题。从1968年到1984年,有四十三种共计约一百七十三万只蜣螂被释放到澳大利亚的各个草场,形势到本世纪初方才有所缓和。其二,由于畜牧业和肉业的发达,抗病的药物研制也必须以企业级的规模跟进,这过程对自然世界里的微小成员来说就没有太多关照了。例如广谱性抗寄生虫制剂伊维菌素,虽然可以有效杀灭害虫,但也会形成有毒的粪便。药品配制是以服药动物的耐受程度来计算毒性的,于处理粪便的蜣螂而言则是灭顶之灾。处于“亚致死”状态的蜣螂行为方式和生命周期都发生了变化,雌虫产卵变少,幼虫生长期变长,种群规模已经受到了肉眼可见的影响,可是又难有两全之策在保障肉毛蛋奶供应之余顾及它们的安危。就这个意义而言,书的标题《自然的召唤》,不只是如厕之需的委婉表述,更寓意这套不为人熟知的生态系统的警报作用。

然而,这世界上除了琼斯这样的甲虫怪人之外,又有多少人会把虫豸的命视作宏观生态和人类命运的晴雨表呢?恐怕也正是游离于体制外部的散仙大神,才会用如此生动且动情的语言描述这世界上最微不足道、最叫人鄙夷嫌恶之物,让普通的读者也为这种真诚心动,从而唤起对环保问题的关注。健康的学术界不应只有一种声音,琼斯不以体制内人士自居的心态和作为,正是对主流舆论的一种有益补充。这么说来,用抬头的巧妙组合暗指琼斯是“体制内人士”的做法,就显得不入流了。蝴蝶能食粪汁,蜣螂能改天地,与自然的机巧相比,人类的美丑之辩何其浅薄。

    责任编辑:于淑娟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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