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从韩国星州郡刮起的“萨德”风波

韩国国防部的卡车一趟又一趟地驶向庆尚北道星州郡的“萨德”反导系统基地，连日的警民对峙没有休止的迹象。席地而坐的银发老人、手举标语牌的中年人、高吼“撤走‘萨德’”的年轻人……口罩遮不住这些人脸上的失望和愤怒。

当地时间2021年5月25日，韶成里居民和公民团体与警方发生对峙。受访者供图

“‘萨德’是插向星州郡心脏的一把刀，一直没有停止流血。”在韩国大邱一所大学读书的金海元（音译）5月23日匆忙赶回星州郡韶成里的家中，和家人一起加入到了反“萨德”的抗议示威中。

在金海元的记忆中，已经算不清是第几次参加反“萨德”抗议活动，但这一次令他震惊的是警察的部署规模。“我们被警察围在市政厅门前，黑压压的盾牌不断推挤着人群，视线范围内全是荧光绿的制服，至少有几百名警察。”他25日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描述当天身处的险境。

进入5月后，韩国国防部和驻韩美军已5次向位于庆尚北道星州郡韶成里的“萨德”反导基地运送补给物资。一个月以来，反对部署“萨德”的公民团体成员和当地居民每天在基地入口处堵路示威，千余名警察强制疏散人群，以便车辆进入基地。5月27日，进入“萨德”基地的运输车辆约30多辆，100多名反“萨德”居民、宗教团体、社会团体成员试图在“萨德”基地入口举行集会，但遭到警察阻止。

群山环抱中的韶成里村，原本是远近闻名的长寿村，自从朴槿惠政府2016年决定在这附近的星州高尔夫球场部署“萨德”，宁静一去不复返。文在寅上台后承诺不追加部署“萨德”，但只要星州郡的这个基地有风吹草动，就有传言认为美军在秘密升级“萨德”系统，韩方则多次否认。

韩国国防部发言人夫胜粲在18日的发布会上说，近期向“萨德”基地运入物资和建材是为改善韩美驻军生活条件的基本措施，此举保障基地内官兵的基本权利和人权。

听闻官方解释后，金海元更感愤怒，“萨德的到来让居民们日日寝食难安，我们的权利由谁保障？星州郡不是政治家的外交工具，而是我们的家园，必须撤走‘萨德’。”

“萨德”系统全名为“末段高空区域防御系统”（THAAD），是能在大气层内和大气层外拦截弹道导弹的陆基高空远程反导系统。作为美国新导弹防御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韩部署“萨德”不仅牵动着星州郡居民的心，也在微妙地影响着地区局势。

漫漫抗议路

25日凌晨4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金海元叫醒弟弟，他们随即出门，计划步行至两公里之外的“萨德”基地门口，参加由多个市民团体组织的抗议集会，试图阻止卡车将物资运入基地。

金家兄弟行至半路，邻居迎面走来告诉他们，大批警察在基地门口驱散人群，大伙儿决定让大部分人转场到韶成里市政厅前举行集会。与此同时，一些老奶奶前往当地的村民会馆，为参加抗议示威的民众准备牛肉汤、紫菜包饭等餐食。

他们赶到市政厅前时，已有20多人抵达，路边停着十多辆警车，警方广播里重复警告人们“请勿占用道路”。

金海元描述当时的状况说，当人群渐渐密集时，手持盾牌的警察陆续从车里出来，封锁了集会的整片区域。“警察指责示威者占用道路，但实际情况是他们用人墙将我们包围住，我们被困在里面，身材高大的男性和年轻人用背顶住盾牌，尽量为居民腾出足够的空间。有一些人在推搡中摔倒受伤，而我也被挤得浑身酸痛。”

当地时间2021年5月25日，韶成里主干道部署了大批警力。受访者供图

在韶成里，5月的每一天都有不同规模的反“萨德”示威游行和集会。据韩国国际广播电台（KBS）报道，韩国国防部和驻韩美军于从4月底至5月27日共6次向“萨德”基地运送物资。

反“萨德”市民团体“韶成里综合状况室”27日对韩媒表示，他们敦促政府立即停止“萨德”基地建设工程和建材运输，并且叫停环境影响评估等所有程序，回到原点重新研究讨论，取消“萨德”部署计划，并敦促立即停止非法施工和建材搬运行为。

“5年来，我们的意见被政府忽视了。”金海元说，他们一家以及很多村中近百户居民从前并不关心政治，直到2016年的夏天，美韩决定将“萨德”部署在星州郡，基地距离韶成里不足2公里。“（基地）离得太近了，星州郡的老老少少突然开始关心政治，从各个途径了解这个反导系统是什么，并开始了漫长的抗议之路。”

据韩国《东亚日报》报道，反“萨德”团体和部分民众曾用各种方式向政府抗议，包括“写血书”“跳崖相逼”“集体削发”等。2018年，“萨德”基地入口被示威队伍所占领，导致韩美驻军士兵无法正常使用生活基础设施，这样的局面持续了7个月。

谈及当地民众反应激烈的原因，金海元表示，“可以想象，一旦爆发战争，星州郡将沦为一片火海。”他还列举了“萨德”基地的设备发动机噪音以及空中经常飞过的直升机，这也对人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困扰。

韩国政府为安抚星州郡居民，2017年曾制定了补偿方案，包括在大邱和星州之间建设高速公路和轻轨等多个涉及基础设施、教育、旅游和农业的开发项目。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星州郡民众和市民团体对政府的补偿计划感到不满，“不要以空头支票欺瞒老百姓”，他们认为这些项目都未经过可行性调查，难以落地。

当被问到“希望政府给予怎样的补偿”时，金海元直接回答：“不需要补偿，只要撤走‘萨德’。”

撤走还是升级？

“该死的家伙们，根本不把民众放在眼里，不要浪费税金给这些警察，不如用这些钱多买些（新冠）疫苗。”金海元回忆起25日的抗议人群中有人高声向警察喊话，指责警方粗暴地对待群众，导致一些人受伤。

辽宁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李家成对澎湃新闻表示，韩国政府在面对抗议民众时调动了大批警力驱离，表现出了较为强硬的姿态。这体现出文在寅政府尽管属于进步派，但出现了保守化的倾向。

在韶成里抗议者与警察激烈对峙期间，韩国总统文在寅满载成果完成了访美行程。韩媒援引韩国市民团体的观点称，近期频繁向“萨德”基地运送物资是韩方向美国总统拜登“献礼”，并且有可能秘密升级“萨德”系统。

对于民间的质疑，韩国国防部回应称，“此事（运送物资）与韩美首脑会谈无关”，国防部同时否认升级“萨德”系统，表示物资是建材、食材、净水设备，不包含军事设备。

当地时间2021年4月28日，韩国庆尚北道星州郡，载有军事设备和建材的军用车辆驶入“萨德”反导基地。 澎湃影像 图

近期的物资运送或许与此前美方的“敲打”有关。在今年3月举行的美韩外长防长“2+2”会议上，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曾表示，目前星州郡“萨德”基地设施简陋的程度“不可接受”。

位于星州郡的“萨德”基地拥有6台导弹发射车，配备雷达系统、拦截弹等其他装备。韩联社援引消息人士称，在韩“萨德”最多配备9辆发射车。韩国方面已多次否认升级和扩大部署“萨德”的可能性，但有迹象显示美国另有盘算。

韩国退役海军上校、军事研究所研究员尹锡俊（Yoon Suk-joon）近日在《外交学人》撰文称，自2020年来美国军方似乎有意提高“萨德”的效能，美国2021财年国防预算的信息也显示出扩大部署星州郡“萨德”系统的意图。

驻韩美军前司令官文森特·布鲁克斯（Vincent Brooks）去年2月在接受韩媒采访时表示，美军从2017年开始就准备推进“萨德”发射架和炮台分离运作的方案，此举可以扩大导弹防御的覆盖范围，“据我所知，（此事）事实上已经在进行准备。”

就“萨德”问题，韩国曾于2017年向中国许下“三不”承诺：不追加“萨德”系统、不加入美国反导体系、不发展韩美日三方军事同盟。自此，文在寅政府从未明确提及升级“萨德”。

“韩国既然已经做出了承诺，向‘萨德’基地运送物资并不代表会扩大部署。”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吴日强对澎湃新闻指出，不应该在讨论“萨德”时人为地将中俄两国置于韩国的对立面。

谈及追加部署“萨德”可能性时，李家成分析，今年下半年美韩可能进行联合军演，拜登已经承诺为韩军55万官兵提供新冠疫苗，因此韩国不可能以疫情原因推脱。一旦美韩军演，朝鲜可能会有相应的动作，在军事层面上，这可能给在韩追加部署“萨德”提供理由。

周边国家时刻关注韩国是否会追加部署“萨德”，而星州郡居民的诉求是撤出“萨德”。金海元悲观地表示，虽然当地民众坚持抗议，很多人其实明白，“撤出”这个选项并不在政府的考虑范围。“但是我们不能先放弃”。

“萨德”的一波三折

追溯在韩部署“萨德”的决定，不得不提到正在狱中服刑的韩国前总统朴槿惠。

早在2012年，美国国防部就曾提出要构建亚太反导系统，并向韩国施压，要求其加入美国反导系统。但韩方在此问题上一直持摇摆不定。

2016年，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突然以朝鲜核威胁和导弹威胁为由，同意引进和部署“萨德”反导系统。韩国乐天集团将其拥有的星州郡高尔夫球转让给政府后，“萨德”部署的步伐越走越快。2017年10月，朴槿惠弹劾案表决前夕，“萨德”系统首批装备已在韩部署。

朴槿惠被弹劾后，文在寅竞选总统时提出“部署‘萨德’应符合法律程序”的论调，并且承诺将重新审视“萨德”部署。但他上台后，对此问题的表态几度改口，备受诟病。

山东大学朝鲜半岛研究中心研究员毕颖达对澎湃新闻表示，韩国最初部署“萨德”一方面是迫于美国持续的压力，另一方面也在于韩国保守政府的推动。

“文在寅上台前，‘萨德’已经在韩部署，几乎没有回旋余地。”毕颖达认为，文在寅本身也没有坚定抵制“萨德”的想法，而且当时的民调显示韩国多数民众支持部署“萨德”，希望加强防范朝鲜的核威胁和导弹威胁，文在寅已被舆论压力牵制。

据韩联社报道，2016年8月的一项民调显示，53.6%的韩国民众赞成“萨德”入韩。一年后，赞同的比例上升至71%，因为多数受访者认为朝鲜半岛发生战争的可能性较高。

值得一提的是，韩国推进“萨德”部署时的一段负面“插曲”给这件事再添波折。2016年年底，韩国国防部在提供“萨德”部署用地的过程中，使用不当手段“钻空子”，故意规避韩国《环境影响评估法》所要求的战略环境影响评估，以加快“萨德”部署。

文在寅在上任第一个月就通过调查发现“萨德”用地审批中的纰漏，并指示对“萨德”系统重新进行环境影响评估，是否追加部署需等待评估结果。

对于韩国的“拖延战术”，美方虽然表示“可以理解”，但此举已经破坏了韩美双方商定的协议，即2017年内完成“萨德”部署。美国民主党籍国会参议员迪克·德宾2017年访问韩国时对文在寅说，“如果韩国不希望部署‘萨德’，美国可以把预算用到其他地方。”

眼看文在寅的任期进入尾声，“萨德”环境影响评估的最终结果尚不知晓。据韩联社报道，韩国政府24日与星州郡公民代表就“萨德”矛盾举行协商会议，公民代表提出的要求之一便是“尽早进行环境影响评估”。

如果公民团体寄希望于通过环境影响评估来推翻“萨德”在韩部署，似乎并不现实。早在2017年6月，时任韩国外交部长康京和就表示，环境影响评估是根据韩国国内程序进行，并不意味着推翻或取消在半岛部署“萨德”的决定。

《外交学人》分析认为，在“萨德”问题上，文在寅政府在中美之间维持了良好的平衡，一再回避升级这一反导系统。“但在不久的将来，韩国不可能再继续采取‘模糊战略’”。

韩国庆尚北道星州的“萨德”基地。视觉中国 资料图

打入中韩关系的“楔子”

2016年，当韩国同意美国在韩部署“萨德”，中韩关系一度陷入低谷，因为这关乎着中国战略安全利益。

吴日强表示，从技术层面来看，“萨德”系统作为陆基高空远程反导系统，在韩部署可以保护韩国，但同时也会对我国的核报复能力造成影响。在韩国部署的“萨德”拦截弹对中国的影响不大，因为绝大多数中国的战略导弹都在韩国“萨德”拦截弹的飞行包线之外。

“对于中国而言，‘萨德’的关键问题是其所采用的火控雷达TPY-2。”吴日强补充说，在和平时期，韩国TPY-2雷达可以用于观测中国战略导弹（特别是潜射导弹）的发射试验，积累弹头和诱饵的雷达特征数据。战时韩国TPY-2雷达可以观察到部分中国战略导弹的诱饵释放过程，提高美国反导系统的效能。

在决定部署“萨德”的一年后，韩方认识到中方在此问题上的立场和关切，明确表示在韩国部署的“萨德”系统不针对第三国，即不损害中方战略安全利益，这才让两国关系重回正轨。

中韩两国因“萨德”问题产生的矛盾是否完全结束？今年2月，《韩国时报》在专访中将这个问题抛向了中国驻韩大使邢海明。据中国驻韩国大使馆网站消息，邢海明大使对此问题回应称，双方经过共同努力，就阶段性处理“萨德”问题达成共识，中韩关系已经回到正常发展轨道。

韩媒评论称，尽管中韩关系于2017年恢复正常，但韩国人在“萨德危机”时出现的对华认知框架仍然存在。

皮尤研究中心去年10月发布的报告显示，韩国人对华持负面情绪的比例已经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从2002年的31%升至2020年的75%，而同期持正面情绪的比例则从66%骤降到24%。

毕颖达指出，“萨德”是打入中韩关系之间的一个“楔子”。2017年，中韩就“萨德”问题下的两国关系确立了“三不”原则，这对于管理中韩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韩国现在有很多声音，认为韩国并未就此做出承诺，而是就这些议题进行了“协商”，现在看来这也是在搞“模糊”战略。

据英国《卫报》报道，彼时中韩关系被“萨德”阴影笼罩时，美国方面几乎没有向韩方提供任何支持，当时韩国政府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韩国人现在仍会考虑，如果再次发生当年的情况，拜登政府会如何反应，这种危机意识影响着韩方的决策。

中韩都希望两国关系向好发展，但种种迹象显示文在寅政府在战略上似乎正进一步倒向美国一边。毕颖达认为，事实上韩国从未离开过美国，因此现在流行的“选边”这一说法并不准确。“在韩国一些民众反华情绪上升的氛围下，考虑进步派要获得更多民众支持的因素，文在寅政府在改善中韩关系上难以做出更多实质性的努力。”

从所谓“保护泡菜所有权”到参与美国主导的“印太战略”，韩国保守派可能继续对华采取强硬态度。《外交学人》评论文章指出，韩国及其他国家在直面来自中国的所谓威胁时，有一个关键的共同点：人们对精英政治和现有经济社会问题的失望情绪通过一系列有关中国的争议而广泛传导，这些反应凸显了一些国家正在进行的斗争，以确定如何应对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自信而强大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