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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科谈《共产党宣言》的写作:谁说马克思只懂政治不懂文学
【编者按】
作为欧洲最重要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符号学家、哲学家、艺术家翁贝托·埃科的阅读量令人惊叹。最近出版的《埃科谈文学》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本文学评论集,18篇文章,从亚里斯多德谈到了但丁、拉伯雷,再到乔伊斯、博尔赫斯,是一份阅读的无限清单。
澎湃新闻获得授权,选摘其中一篇《论<共产党宣言>的文体风格》,文章很短,正如台湾清华大学外文系兼任助理教授贺淑玮所说,是“一道令人难忘的小点,也是反驳‘马克思只政治不文学’的趣味小品”。
谁都不可能断言,一篇精彩的文章单凭一己之力便具有改造世界的威力。就算集合但丁的毕生之作也无法让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在意大利登上宝座。说到这里,我不禁想到《共产党宣言》。毋庸置疑,这篇发表于一八四八年的文献对两个世纪的历史都有着巨大的影响,不过我认为应该从文学特性的角度来重读它,不然至少也应该欣赏它那超凡的修辞论证结构(就算不懂德文也可利用译本)。
一九七一年,有位委内瑞拉作家路多维科·席尔瓦出版了一本名叫《马克思的文学风格》(El estilo literario de Max)的小书,一九七三年由彭皮亚尼出版社出版意大利文版。我想,这本书今天在市面上已难找到,但是应该值得再版。作者重建了马克思的文学养成过程(很少人知道马克思也曾写诗,不过根据念过这些诗的人的评价,品质非常糟糕)。席尔瓦非常仔细地分析了马克思全部的作品。说来奇怪,作者对于《共产党宣言》只给了几行的篇幅,也许严格来讲,它并不算是马克思个人的作品。真可惜,这是一篇了不起的文本,灵活地在《启示录》般的语体以及讽刺手法之间游走,又有效果宏大的教条口号,还有极清楚的解释。而且,如果资本主义社会打算报复它造成的这几项麻烦,那么或许今天应该在广告学的课堂上,以宗教般的虔诚好好地分析《共产党宣言》。
《共产党宣言》开篇就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一样,迎面给你一句:“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我们不要忘记,前浪漫主义以及浪漫主义不久之前才在歌德小说里出现,而且大家仍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来看待鬼魂。)文章接着以鸟瞰的方式回顾了社会斗争的历史,从远古罗马直到中产阶级的发轫和勃兴,然后则是新的“革命”阶级。这些便是这部作品的前半部分内容,时至今日,对于拥护自由市场的企业而言,其中的教义依然有效。大家看到(我的确是指“大家看到”,一种几乎是电影意义上的用法)那股挡不住的力量,借由新市场对商品的需要,横扫过整个地球(根据我的看法,在这里,身兼犹太人和先知弥赛亚双重身份的马克思想到的必然是《创世记》开头的那几小节)。资本主义甚至颠覆了最遥远的国度,因为它的廉价商品就像一门门重炮,仗着这些武器,将万里长城的每一段都摧毁了,并让那些原本最结实有抵抗力的民族屈服投降,使他们对外国人产生刻骨铭心的憎恨。除此之外,资本主义还建立并且发展许多城市,就好像城市是自己力量的基础和象征。它跨越国家蔓延开去,造就全球化的趋势,甚至发明出一种不再是国家和民族的,而是世界性的文学。
在这番赞美之后(相当有说服力,因为此乃真心赞叹),接着便是戏剧性的大逆转:资本主义的巫师无力镇压庞大的地下势力,它所激起的力量,让征服者被他自己的商品过剩压得喘不过气,因此它得从自己的胸怀和肚肠里生出自己的入殓师,也就是无产阶级。
接着,这股新的势力登场。起初力量是分散、莫衷一是的,而且在摧毁机器的时候失去它原有的锋芒。起先这股力量被中产阶级利用,借用这股冲劲来打击它敌人的敌人(专制君主政体、大地主及小资产阶级),接着逐渐吸收一部分对手,以至于上层资产阶级也普罗化了,好比手工匠、店铺主人、无产阶级农民等等,于是暴动成了有组织的斗争,工人彼此之间来往频繁、互通声息,这要感谢资产阶级原先为他们自己所发明的一些交通方式。《共产党宣言》里提到了铁路,不过它也记载了其他的大众联系方式(我们不要忘记: 在《神圣家族》里,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晓得使用在那个时代相当于电视的东西,也就是连载小说,把它当作群体想象的典范,而且他们利用一些情势,还有他们自己发明并使之风行起来的语言风格作为批判武器)。
也就在这时,共产党人登上了历史舞台。在真正说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到底需要什么之前,《共产党宣言》(以壮丽的修辞技巧作为后盾)其实先以惧怕共产主义的资产阶级的观点来陈述,并且推出几个令人想到就不寒而栗的问题:难道你们想废除财产私有制?你们想要组成妇女公社?你们想要毁灭宗教、祖国、家庭这些东西吗?
这里,文体风格变得相当精细,因为《共产党宣言》似乎以令人宽心的方式来回答这些问题,仿佛是为了用甜言蜜语安抚它的对手似的。接着,它出其不意出手重击,打在腹腔神经丛这个要害,从而获得普罗大众的喝彩叫好……我们要不要废除财产私有制呢?不要,资本的关系一直都是变来变去的,法国大革命并没有站在布尔乔亚阶级的资产立场考量,没收封建贵族的私有财富。你们打算废除财产私有制?真是愚不可及的想法,哪有财产私有制这种东西呢,因为那只是十分之一的人口剥削十分之九的人口所累积起来的。你们要怪罪我们了,说我们想要没收“你们的”资产?猜对了,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进行的事。
“妇女公社”又是怎么回事?说明白点吧,我们只是想让女人摆脱生殖工具的桎梏罢了。你们以为我们要把女人集中起来?“妇女公社”这个制度可是你们发明出来的,你们榨干工人的妻子,津津有味地用勾引之术去性诱你们同侪的夫人。摧毁祖国?可是,工人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你们又如何从他们手里夺走呢?相反,我们指望在他们得势之后,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度……
接下去还有各种这类的论证,直到回答有关宗教问题那三缄其口的精彩之处。我们明白它的回答是,“我们想要摧毁这个宗教”,只是原文并没有说,就在它必须详尽处理这个如此微妙敏感的论证时,居然轻盈地从上面滑翔过去,只是让人听出弦外之音:所有的改变都要付出代价,那么好了,我们倒是不必立刻为这种白热化的问题另辟章节讨论。
然后便是《共产党宣言》里教条成分最多的那一部分,是无产阶级运动的进程表以及对各式各样社会主义的批判,但是在这个阶段,读者已经被先前的文字迷住了。如果说那个有关进程表的部分过于困难,不要紧,最后两句致命一击的口号出现了。这两句简单、好记、但是教你读了一口气喘不上来的口号,日后(在我看来)注定要大大扬名:“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还有“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共产党宣言》除了发明好记易懂的比喻之外,它还是政治雄辩术(而且不限于这个领域)的经典杰作,或许应该和莎士比亚《恺撒大帝》中安东尼对着恺撒尸首说的那一段话,以及西塞罗训斥喀提林的那段议论一起被人仔细研读才是。而且,又因为马克思本身的古典教养深厚,我们无法排除一种可能:他其实脑子里装的正是那些作品。
《埃科谈文学》,【意】翁贝托·埃科/著 翁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年12月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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