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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寻访太平天国战场︱“有裸体贼无数过县城”
近距离看完炮台,不过瘾,想渡江去半壁山上看一看,斌、锋二兄遂引我至渡口。不巧的是,下午才有航班,只能遗憾了。
田镇渡船。对岸的半壁山隐约可见。据《太平天国博物志》,半壁山的战争遗迹,仅余一处千人塚。其地在山之西麓,原为小港,太平军在此设垒濬濠,“削楠竹签,用桐油浸透,非常坚硬,遍插港边,防御敌人”。及至湘军克之,此地则成为数百名太平军将士的葬身之地,“平地血流,崖有殷痕,江之南岸,水皆腥红”。战后,百姓收集骸骨,并当地无主尸首,丛葬于此。到了光绪九年,长江水师一个小班长,守卫渡口的外委王文明,拟以此地为“油艌船只”之所。土人提醒他,“此中骸骨甚莽”,“冥漠中亦当有灵”,慎毋轻举。文明从之,并捐资封垄,立碑纪念,“表之曰千人塚”。
然而,章开沅撰《血染峭壁凝春华:半壁山太平军千人冢调查》(《文物》1973年第12期),则以“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谓文明身为清将,立碑纪念“发匪”,实不可解。殆其本意固欲毁塚,而塚中人除了太平烈士,还有当地民人,故百姓为了保护祖先坟茔,必须阻止他;此外,也是更重要的,即在太平军烈士中,也有籍隶半壁山所在的阳新县的人,虽不能公开为太平天国平反,但“从贼”的祖宗仍是祖宗,九泉之下的安宁仍须守护,故亦不能纵容文明毁塚。
按,胡林翼做湖北巡抚,尝慨叹治下“莠民”,“乐于从贼”,是知湖北人当太平军之来,不论裹挟还是自愿,从军造反的为数不少。以此,章先生云:“总之,当地广大群众对太平军是热烈拥护的,千人冢中很可能还掩埋着郝矶、盛家湾一带劳苦农民的亲骨肉。反动派要挖掉烈士墓地,农民群众当然要强烈反对”;其语虽有时代特色,而善读史料,善体人情,终是令人佩服。
关于半壁山,还有一条逸闻。彭玉麟曾在半壁山做过考古挖掘。其友俞樾《半壁山黑米歌小序》云:“半壁山在大江中,咸丰间,楚军血战之所也。后掘地得黑米甚多,并有古砖,刻吴国江防字。识者曰,孙吴时,鲁子敬屯兵于此,盖其兵粮所遗也。彭雪琴侍郎分赠少许,云治痢疾。”遗憾的是,今则地下不出黑米,空中多见黑雾了。
当日,太平军夹江为营,南岸以半壁山为大营,“北岸则于田镇街外,筑一土城,长约二里,街尾为吴王庙贼营一座,系铁锁北岸之根,伪燕王秦日纲驻其中”(曾国藩奏)。斌兄谓田镇老街就在渡口附近,带我去看一看。至则只有一条仅堪容足的泥路,两旁或种菜,或长野草,不说繁华古镇毫无踪影,即断壁颓垣都看不到,只余一些房屋基础,少少高出地面,在荆棘丛中若隐若见,而这些瓦石也决非清代的遗迹。稍像样的,只有一处门楼,兀立路边,门内为小院,更进为二层楼房,野草覆盖地面,藤蔓爬满墙壁,门额题田镇街居民委员会。因有菜地,空中便弥漫着有机肥的味道,不敢久留,匆匆摄影数张便回到了渡口。
田镇街遗址,仅余居委会门楼。曾国藩奏云“街尾为吴王庙贼营”,按,据同治《广济县志》卷十六《杂志•寺观》:“吴王庙,在田镇,祀甘宁”;甘宁为三国东吴名将,身后颇著神迹,至南宋加封王爵,俗称吴王,并准在生前工作与战斗过的地方建庙享祭,如田镇固有吴王庙,附近的富池口亦有吴王庙。
遂向斌兄问吴王庙所在,答曰未闻。想来又要遗憾了。时又近午,于是,驱车吃饭去。斌兄驾车,仍不甘心,东张西望,竟看到一处水塘边,绿树掩映中有数角飞檐,他说,咱们去那边看看吧。对此,心内不以为然,因为曾奏及其他战报俱云庙在街尾,镇街临江,而各种历史地图亦在江滨标注此庙,现在要去的地方离江已远,显然不可能是吴王庙了。不过,怀抱“贼不走空”之志,还是去看看。下车,过水塘,看到三座庙攒聚一处,到眼即知为新修,不觉失望。然而,最里边的庙,虽仅一座小屋,门口两座石狮却颇不俗,似是古物。庙前有一位老尼,向她请教,她说,这就是吴王庙。问,吴王庙不是在江边吗?说,很早就淹毁了,如今迁到这个地方。问,狮子从老庙迁过来的?说,是啊,只有这对狮子是吴王庙里的,其他东西都没有了。赶紧道谢,对着曾经镇守太平天国燕王秦日纲行营的狮子,拍了几张照片,以为纪念。又问,怎么三座庙挨得这么近?老尼一笑,说,你知道庙证吗?三个庙共一个庙证,不挨近些怎么行。
以前不知寺观须办证,听老尼这么一说,大概明白了几分,殆谓民间新造寺观,俱须批准,而民间所以兴办寺观,除了礼佛修道,可能也有人要借此发财,而不论如何,审核一律从严,无证俱须取缔,于是,僧多庙少,庙多证少,以至出现三庙共一证的怪象。所见或未透彻,只是腹中隐隐有雷声,不暇流连,向老尼合十而别,忙着吃饭去了。
新建吴王庙,惟有门前的石狮子是古物。饭后,在宾馆等老友练习曲从武汉过来,未出游。实在也因无地可游。田镇已成工业区,如太平军曾经扎营的磨盘山与老鼠山,如今山前或建水泥厂,或建化工厂,山上则设采石场,疮痍满目,不宜弔古。以此,在房间看了一会儿县志,聊作神游。时近黄昏,练习曲至。十年不见,互道平生,感慨良多,不赘。
随去防洪堤上,正对武穴中学,选了一处排挡,喝啤酒,吃烧烤。此处江面亦窄,江中即是两省的分界线,这边是湖北武穴,那边是江西瑞昌,从堤上可以清楚看到对岸的工厂与码头。县志有一条,云:“咸丰十一年六月,有裸体贼无数过县城”。说的是忠王李秀成应英王陈玉成之邀,率军从江苏出发,沿长江南岸,向武昌进军,企图在湘军大本营会师,以解安庆之围。然而,忠王虽入湖北境,最终仍无功而返,退守江苏,其中当有部队经广济渡江入江西,时当酷暑,师老兵疲,军容或不整齐,遂引县志之诮。
广济江堤。蓝衣是练习曲的背影。暑夜江风中,与老友纵谈,甚快人意。练兄鄂人,熟悉乡邦掌故,席间便说到与广济有关的一条轶事。元代诗人揭傒斯,尝夜泊广济江边,歇凉时,遇到另一只船上的美女,自称商妇,闺中寂寞,请与诗人共度春宵,并谓汝我“有夙缘”,“非同人间之淫奔者”,请勿拒绝。诗人难却盛情,遂从其请。明晨,美女告别,云,汝必富贵,宜自重,勿自弃,并赋诗一首,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作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后天,诗人的船在盘塘阻风,上岸买酒,见到一座水仙神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所设像与夜中女子无异”。才明白那夜被女神光顾了。事载元人陶宗仪的笔记《南村辍耕录》,且谓此事闻诸诗人之侄,“亦一奇事也”。
其实,这有啥好奇的。长江是重要运输线,沿岸大小码头,名来利往,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繁华,诗人未达时,为了生计,也要在红尘里奔走,偶有失检,怯于承认,而又不愿忘记,遂编出一段奇谈,将神女妆作女神,约炮搞成还愿。当然,伪托的这首七绝,代人立言,清新可诵,能够让人不去在意其事的真假,又非今人所及矣。
今人在外瞎搞,或者原配贴出聊天记录与照片,大闹一场,或者小三贴出聊天记录与照片,一场大闹。肇事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锒铛入狱,毫无风雅可言。稍可尚友古人者,则有另外一则故事。谓某人外室生子,不得其解,乃借口晨练,在街头拾回一个弃婴,而以人道主义感动其妻,勉为收养。时日渐长,其妻对婴孩喜爱无已,遂以招聘保姆的名义,将外室请来家中。于是,皆大欢喜,各得其所。第一次听朋友说这故事,觉得狡黠可喜。后又数次从不同朋友处听到,发生在全国各地,主人翁身份不一,且皆系亲闻甚至亲历者。乃悟今人读史,对史上许多同类趣事,总想找出始作俑者,或一律斥为撰史者故弄狡狯,互相抄袭,其实不然。
酒酣,与老友返程,途经一KTV,我问要不要去唱歌。老友大笑,说,刚才咱们聊的古代段子,你就忘了。我一愣,心想,真心想唱歌啊,怎么说到那上面去了,不过深知认真你就输了之理,遂哈哈一笑,说那就继续喝酒吧。朋友与我,都有半瓶的酒量,待会儿肯定把他喝到吐,则是可想而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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