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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水都”丹江口:居民一生都在搬迁,至今仍是贫困县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薛小林 发自湖北丹江口
2014-12-15 14: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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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口市被当地官员称为“中国最悲情的城市”。

        10月26日上午8时,丹江口水库水位160.5米,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老镇三面已被上涨的水包围。因移民安置未谈妥,55岁的均县镇居民明瑞香仍留守在老镇的房屋内。近两年前,均县镇已整体搬迁至6公里外的新镇。

        明瑞香已不是第一次面临移民搬迁。1966年,7岁的她随父母从均县(今丹江口市)肖川乡老家搬离。家离县城不远,她仍记得县城高大的城墙,县城搬迁时,触摸到城砖中的古代黏合剂中有糯米。

        明瑞香已不记得当年搬过多少次家。因不知道水库最终淹没线水位,搬到一个地方临时搭建屋棚后不久,水位又涨了上来,不得不再次搬迁,直到搬到均县镇老镇所在的关门岩村定居。

        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正式通水,丹江水一路北上。通水前夕,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探访核心水源区湖北十堰丹江口市。丹江口因为南水北调后向北方供水,给自己起了一个“水都”的名号。这座城市半个世纪历经两次大规模移民。第一次,丹江口大坝修建,两千年的老县城均州古城永沉水底。第二次,大坝加高,淹没水位线上升,为纪念均州古城而命名的均县镇,整体搬迁,剩下一片废墟。丹江口为南水北调牺牲太多,也因此,被当地官员称为“中国最悲情的城市”。

与水告别        

        10月26日上午,45岁的蒋德成和两个儿子、不到一岁的孙子开车回均县镇老镇住处。快到集镇时,车在一处房屋前停下,父子两从尾箱抬出一台电瓶,进入屋内,换上另一台充满电的电瓶抬进尾箱。

        这里是老镇的两个冷库之一,也是至今仅有的两处没停电的地方。2012年12月30日,老镇整体搬迁至6公里外的新镇。2014年大年初六,老镇停水停电,大半年来照明只能靠太阳能和电瓶。

        “(一台电瓶)照明看电视能用半个月,用冰箱的话两天就用完了”,蒋德成一家刚从新镇买菜回来,大约每隔4天去买一次菜。

        蒋德成是渔民,世代打渔为生,1958年丹江口大坝修建前,爷爷在大坝以下汉江河段打渔,大坝建成后,父亲和他一直在均县镇附近水域打渔,这一带水面宽阔,属回水湾,水较平,便于停靠。

        10多年前,蒋德成和其他渔民开始网箱养鱼。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在岸上租房子住,之前很多年里一直住船上。两年前集镇整体搬迁前,他租住的房屋因在淹没水位线以下,被拆掉,集镇整体搬走后,他便选了一处原粮站的空房住了进来。

        集镇迁走后,人去楼空,只剩下渔民和少部分住户,很多房屋的门窗被敲掉,院内长满杂草,街道凹凸不平,街景像地震后一般。

        网箱养鱼并不忙,早晚投饵各两小时,“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余时间,蒋德成会到街上小卖部打牌,可最近因为人少,“经常凑不满一桌”。

        蒋德成家养了100多箱鱼,主要是丹江口的地理标志产品鳡鱼和翘嘴鲌,每年投喂饲料几百吨,为防鱼病还要喂药。“水库里的水流动性强,比池塘里养鱼喂药要多十倍”,蒋德成告诉澎湃新闻,南水北调通水在即,因饲料和鱼药给水体带来污染,政府已开始着手取缔网箱养鱼,到2015年12月30日前全面取缔。

        以前除了养鱼,蒋德成还在自家水泥趸船上卖饲料,可最近养鱼的人减少,几乎没人买饲料了。尽管近两年市场不景气,鱼价下跌,养鱼赚的钱只够养家糊口,“算是自己给自己打工”,但蒋德成还是喜欢养鱼的清闲与自由。

        明年底把最后一批鱼卖掉后,蒋德成打算重操旧业打渔。不过打渔要比养鱼辛苦得多,每天深夜要去放网,清晨收网,成天泡在水里。

        网箱养殖是丹江口库区的主要产业之一。丹江口市官方向澎湃新闻提供的数据显示,该市有网箱养鱼12万箱,年产值6.8亿元。

        蒋德成家不养鱼后,家里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为了将来让孙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儿子蒋刚、儿媳饶霞将会去丹江口城区生活,离开水边的生活。

一生都在搬家        

        饶霞去年嫁入蒋家,她本是大坝加高后外迁的移民,4年前随父母迁往湖北宜城市,在那边过得还不错,“种西瓜和棉花”。

        饶霞的娘家原在均县镇老龙沟村,位于丹江口库区一处湖叉上方,部分属淹没区。村民可根据意愿选择是否搬迁,大部分村民选择了外迁。饶霞对澎湃新闻说,“我父母等搬迁已经等了20年,从我没出生就开始等起”。

        丹江口市官方提供给澎湃新闻的资料显示,从1991年长江水利委员会开始核查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淹没实物指标开始,库区就停滞了发展。老龙沟村地处深山,没通公路,生活条件艰苦,当地居民急切盼望搬迁。

        2010年的一天,饶霞家的家什先是用船从村旁水库运到老集镇货运码头,然后由政府安排的货车运往宜城。

        她没想到自己3年后又会回来。当地也有人上门做媒,可她选择了丈夫蒋刚,两人是初中同学,“别人有钱,没感情最后还是过不好,不如我们有感情基础的”。

        而另一些人,离开这片土地时却是另一番滋味。均县镇关门岩村的李本秀老太太,随儿子搬离家乡时“哭得好狠”,李在离开前已查出患癌症,第二年去世。

        在丹江口,移民故事俯拾皆是。有人丹江口大坝修建时就开始搬迁,流离颠沛返乡,4年前,大坝加高时又不得不搬离,一生都在搬家。

        丹江口市官方提供给澎湃新闻的材料显示,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地丹江口水库前后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移民。1958年丹江口大坝开始修建后,移民即已开始。2005年,为保证南水北调供水,大坝从162米加高到176.6米,水位上升带来新淹没区,由此进行第二次移民,从2009年开始。该市库区1960年代第一次大规模移民16万人,此次大坝加高移民近10万人。

        丹江口市新闻中心副主任陈华平告诉澎湃新闻,该市浪河镇浪河口村村民何胜友因为南水北调,一生搬迁达6次。1967年丹江口大坝下闸蓄水后,因不愿迁走,何胜友家中被上涨的水淹,天亮后看到没顶的房子,“有无数条蛇和老鼠爬在上头”。

        陈华平向澎湃新闻介绍,河南淅川县的2万多移民迁往海拔3000多米的青海省,因和当地居民发生械斗、高原反应、饿死等原因死亡的人数达三分之一,最后只有“双脚跑回”,改迁湖北钟祥市大柴湖,在那里的芦苇荡里开荒种地,现已发展到7万多人,却“至少落后老家20年”。

“水中有多少丹江口人的眼泪和心血”        

        即使那些就近搬迁的人,所谓内安或后靠移民,也有自己的困扰。

        距均县镇老镇2公里,一大片新盖楼房,是关门岩村移民安置点。49岁的张国云,以前在老镇学校附近居住,家里的房子出租每年有2000元收入,孙子上学近,可以在家里吃饭,买东西方便。

        自从搬到移民新村后,村民生活不便。移民新村距新镇4公里,两地之间交通靠坐中巴车,每趟车费5元,村里没菜市场,“买菜要花10元钱车费”。半个月前,开通了2元一趟的电瓶车,才为村民省出部分车费。

        “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给孙子做饭,六点半送他去新镇的学校上学,每月要交500元生活费。”张国云家有7亩桔园,到桔园劳作极不方便,得步行2公里。

        张国云等多名关门岩村村民告诉澎湃新闻,该村搬迁快2年,每户8000元的房屋维修基金、每人5000元的养老金、每人每年600元的移民搬迁后续生活补助,至今未发放到位。

        受移民工程影响的还有当地干部。南水北调中线移民开始时,河南省提出“四年任务,两年完成”,湖北省则提出“四年任务,两年基本完成,三年彻底扫尾”。

        如此一来,给当地干部带来巨大压力。当地干部为了动员民众搬迁,日以继夜、挖空心思工作。

        均县镇副科级干事张飞告诉澎湃新闻,干部上门动员移民或拆迁,很多当地居民常躲着故意不见,有的干部为了做老百姓工作,主动上门为对方干家务、收割、种地。

        丹江口市官方提供给澎湃新闻的一份材料称,4年间,该县仅牺牲在移民工作岗位上的干部就有6人。

        陈华平对澎湃新闻抱怨,丹江口大坝2005年就开始加高,直到4年后才开始移民,“国家为什么不早点启动库区移民搬迁?这样工作也可做细一点儿。”由于移民时间紧,政府为移民修建的安置房施工时间大大缩短,为了赶工期,往往得牺牲房屋的建筑质量,陈华平告诉澎湃新闻,房屋质量成了移民上访最常见的原因。

        陈华平介绍,该市一位女干部参与移民工作期间历经被狗咬、流产等痛苦,在QQ空间写道:“南水北调是众所周知的国家工程,当有一天,北方人民品尝到清甜的丹江水时,他们可知道这些水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从丹江口流到北京的?这一滴一滴的水中,有多少移民和移民干部的眼泪和心血?”        

均州往事        

        半个多世纪前,丹江口就开始为南水北调让路,命运随之而变。

        1965年冬天,父亲带11岁的丁力先去看建设中的丹江口大坝,坐帆船溯江而上,看到已被拆毁的均州古城剩下的半边高大城墙,城里没人。那是丁力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淹没前的均州古城。一路上父亲一言不发,若干年后,他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丹江口市南水北调办原副主任丁力先的家原在均州古城内,是城中望族,1949年后家道中落,父亲到乡下教书,全家搬往大山里生活。

        1967年丹江口大坝下闸蓄水,古城永沉水底。像丁力先一样,很多丹江口人每每提到这座古城,言语间总是充满怀念与惋惜。

        丹江口市前身为均县,中国道教的发源地,道教创始人净乐国王子玄武出家修行的地方,如今已鲜为人知。

        明朝初年,为了供奉真武(即玄武)大帝,永乐皇帝大修武当山,建皇家道观,在均县县城修建了供皇帝上山前净身及物资中转的净乐宫,为武当山八大宫之首。

        10月27日,72岁的张国光陪媒体拍纪录片来均县镇,寻找消逝的均州古城。张国光在古城生活过近20年,费时6年,画了一幅8米长还原均州古城的画。

        均州古城位于今丹江口市城区40多公里上游的汉江边。县城以上水面较窄,以下水面较宽,自古以来是上下游货物集散地,还是朝拜武当山的停靠点。

        张国光曾经的家在县城正街南大街。“我家门口经常路过’朝武当’的人”,直到张国光儿时,当年盛况还在延续。张国光记得,城外汉江边码头一天到晚“人来人往,非常繁忙”。南下的山货,北上的南货,都在此下货中转。码头对面有一条街叫朝武街,朝拜武当山的人多在此歇脚,有香、纸等各色商品。

        货物集散和朝拜武当的人停留,给均州古城带来繁荣。最令张国光印象深刻的,还是净乐宫和古城墙。净乐宫占地面积约5万平米,约占古城一半,城中大道一头直通武当山,另一头通入净乐宫。城内均为青石板铺就。

        张国光小时候经常到净乐宫游玩,攀爬里面一块巨石雕成的乌龟,龟旁石碑上刻有修建净乐宫时皇帝下的圣旨。

        在张国光的记忆里,均州古城城墙尤其宏伟,胜过现存的襄阳古城墙。民间有“铁打的均州府”的说法,称其城墙长3.5公里。

        1958年,丹江口大坝开始修建,为避免截流后运输不便,县城开始搬迁。当时县城居民约2万人。居民们徒手将房砖、木料、家具等搬离,城墙被拆了一半。

        净乐宫只搬走了一对石龟、一个牌坊,迁至今丹江口城区,放在复建的净乐宫内,其余500余年的建筑皆毁弃。

        县城搬迁用了不到两年,均州古城成了一座空城,整体迁至今丹江口城区。

        城外嚣川区(后更名肖川乡)后靠搬至均县镇老镇所在地,为纪念水下那座永远消逝的古城,肖川乡更名均县镇。没想到20年后,均县镇再次整体搬迁。

“悲情城市”        

        大坝的修建,也改变了丹江口人的命运。除了一生没完没了的搬迁、移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受到因修水库带来的种种影响。

        丁力先告诉澎湃新闻,该市耕地被大量淹没,人均耕地面积由1.12亩下降到0.32亩。被砍伐的森林面积达25万亩,“大树被砍光”,至今很多地方仍受“地球癌症”石漠化困扰。境内被水库分割为江南、江北,交通阻隔。

        更让丁力先不吐不快的是,近年来各地变化日新月异,很多事物“从无到有”,而丹江口市却是“从有到无”。为了修建丹江口水库,该市1966年就修通了到汉口的铁路,可这条铁路至今只是断头路,从12年前就停开了客运火车。襄渝铁路复线修建时,该市力争该铁路从丹江口过,未果。

        至今仍无高速公路途径丹江口城区,这里成了交通“死角”。澎湃新闻记者在丹江口采访时注意到,从丹江口去周边中心城市火车站、机场,包括其所属的十堰市,皆在两小时以上。丁力先向澎湃新闻透露,北京某女演员来丹江口拍一部南水北调题材电影,走时赶飞机误机,埋怨“你们这的交通也太差了”。

        更让不少丹江口人耿耿于怀的是,1994年,该市举全市之力,将境内为数不多未被水淹的旅游资源武当山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可10年后,武当山的管辖权却被从丹江口市划走,设立了武当山旅游特区,属十堰市管辖。这被称为“丹江口市人民心头永远的痛”。

        10月23日,丹江口市环保局副局长魏庆九向澎湃新闻介绍,丹江口市99%以上的国土面积在库区,2000年以后,为支持南水北调调水,保护丹江口水库水质,该市关停了大量污染企业,工厂所剩无几。

        “我们现在引进的企业,首先要过环保这一关,不合格的坚决不要”,魏庆九告诉澎湃新闻,该市实行环保一票否决制,环保不过关将影响官员升迁、评优,这是保水质的“政治任务”。

        魏庆九介绍,为保护水质,该市今明两年将取缔库区内所有网箱养鱼。“为了一江清水北送,我们把自己最传统的产业都牺牲掉了”。

        由于丹江口在南水北调中作出的牺牲,自身发展困难重重,至今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当地有人戏称“全中国叫‘市’的国家级贫困县有多少?”,陈华平则将其称为“中国最悲情的城市”。

        “我们为南水北调付出了这么多,得到什么呢?”丁力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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