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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温一堂70年前的“大师课”:陈垣上课时说了什么?
援庵的这门课,以顾亭林《日知录》为对象,详细查考其引文,通过具体实例,完成“史源学实习”。李瑚先生的笔记,系首次刊布,其内容之丰富、深邃,令人叹赏不置。读此书,如聆援庵謦欬;贤者耳提面命,指示学术途辙,无缘亲炙大师的后生小子,也等于上了一回“大师课”(master class)了。至于我自己,初读此书,若受电然,再细细看,不觉汗出如浆,非惟自愧学浅,而且痛感在治学精神上不及前修之万一。援庵谓“知其艰难如此,则可以鞭策自己浅尝之弊”(《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7页,下引此书只标页码),正道中吾辈病痛。因此,这本书对我来说也是一本“鞭策之书”了。
援庵对《日知录》史源的研究,后来整理为《日知录校注》三册,收入《陈垣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以下引《日知录校注》皆用此本)。我们可以将《日知录校注》视为援庵《日知录》研究的最终形态,而《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一书则呈现了研究过程中的大部分成果。《日知录校注》成书,应在“史源学实习”课程之后,此处只举一个例证。据李瑚笔记,《日知录》卷八“州县赋税”条,亭林自注引“崔铣言:‘今之郡大者千里……’”云云,援庵上课讲到此处谓:“崔铣之语不可考。”(16页)可是我们去看《日知录校注》此条,却已注出“此见(崔铣)《士翼》一《封建》条”(《陈垣全集》第十四册,475页)。之前没解决的问题在成书时解决了,这就说明《日知录校注》的定稿一定晚于授课。
虽然这份“史源学实习”笔记反映的只是援庵研究《日知录》的部分过程,但由于其中旁逸侧出者甚多,有时批评亭林较《日知录校注》中的措辞要严厉许多(如谓“亭林太疏略”、“亭林复古思想太过”、“亭林语太不通了”等),有时大谈亲身经历或治学心得,有时又语涉时局,总之,若从读者的阅读体验来讲,《日知录校注》肯定不及李瑚笔记生动、细致,这也是著书与课堂教学的差别。
近年,较好的《日知录》整理本,有栾保群、吕宗力点校的《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以下简称“栾吕全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0月第一版;此书版本颇多,本文均依此繁体字版)及张京华校释的《日知录校释》(以下简称“张京华本”,岳麓书社2011年10月第一版)。这两种版本,较援庵《日知录校注》晚出,可惜并没有将《日知录校注》的优长全部吸纳进去。此处只举一例说明。《日知录》卷十二“俸禄”条,引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唐兴,上州司马秩五品……”云云,援庵在课上讲:“第一段,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唐兴’,原文为‘唐典’,即《唐六典》也。”(50页,《日知录校注》略同)援庵说甚是。可是我们去看栾吕全校本、张京华本,却仍作“唐兴”,未出校记。
“史源学实习”笔记中精辟深刻、足堪玩味之处,实不可胜记。在此聊取一则,稍稍加以引申。援庵讲《日知录》卷十八“心学”条,谓:
第一段,整段皆为引《黄氏日钞》五“读《尚书》”条之文。黄汝成《集释》在“愚按”前插方东树语,颇似此“愚按”为亭林之按,此下皆亭林语。此实最可笑之事。(超按:《集释》确因此而误导后之研究中国思想史者。)
《日知录》卷十八“心学”条第一段从头到尾都在引用黄震的说法,其中“愚按,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云云,当然也都是黄震说的。援庵提醒得很对,而笔记的整理者陈智超先生在后面所加按语,尤有深意。
事实上,“愚按”后的话,被误认为亭林语,在当代颇普遍。这个错误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我未能详考,只能说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是此误的来源之一。1947年,侯外庐的《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出版,书中评价顾亭林思想,就说“他把明儒的心学,根本否定,而谓心不待传,所以得理而验于事物者”(生活书店1947年5月第一版,上册173页),书中所引“心学”条第一段,从标点看,也是把“愚按”后的话都当成亭林语了。1956年,侯外庐的《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经修订,更名为《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但书中关于《日知录》“心学”的部分并未改动,延续了之前的错误。再后来,《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作为《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再版,仍用原纸型,此误自然依旧。直至今天,我们看新印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此节,错误还在。陈智超先生按语特别强调“研究中国思想史者”,或许就是指向侯外庐而未点其名了。
检援庵教学日记,他讲授《日知录》“心学”条,当在1948年6月。《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出版于1947年5月,从理论上讲,援庵是有机会读到的。当然,援庵实际上会否读此类俗书,则是别一问题。
我反复研读这份“史源学实习”笔记,倾倒礼赞之余,却也发现有几个地方援庵的说法似尚有改进的余地。下面就举几个例子,略陈管见,就教于方家。
A. 以不误为误之例例一:《日知录》卷十七“生员额数”条,引了唐代贾至一段有名的奏议,这段话长三百多字,开头说的是:“夫先王之道消,则小人之道长;小人之道长,则乱臣贼子生焉……”援庵对此引文评论道:
本条第十三段,引“《唐书》载尚书左丞贾至议曰”云云,代宗宝应二年事。《新唐书》一一九本传不载,《旧唐书》一九〇《文苑传》有,但与所引详略不同。略者可云亭林删节,详者从何而来,应找出。《旧唐书》无选举志,《新唐书》四四《选举志》更略,《通考》二九《选举考》引亦略,《唐会要》七六所引更略。《文苑英华》七六五、《唐文粹》二八、《册府元龟》六四〇皆载全文。如讲史源,最高应用《唐文粹》,但亭林甚少用《唐文粹》及《文苑英华》,所用当是《册府》六四〇。此段亭林“《唐书》载”云云有二误:“唐书”应作“旧唐书”,参用《册府》而未言。(87-88页)
援庵认为亭林的引文出自《册府元龟》,这一看法,又见于《日知录校注》,只不过《日知录校注》里的讲法没那么斩截:“亭林所据者当系《册府》,然何以称‘《唐书》载’也?”(《陈垣全集》第十五册983页)
可惜,援庵上述判断却是错的。贾至的奏议,不见于《新唐书》本传,《旧唐书·文苑传》所载又是简本,但这并不等于说就一定不会载于新旧《唐书》的其它地方了。事实上,贾至这段话,见《旧唐书·杨绾传》,亭林节引的部分全部来源于此,栾吕全校本已注出。
这样的史源,在今天,是极容易确定了,用搜索引擎一搜即得。而在援庵之时,只能按规律、凭经验去查线索,未能遍检全书,因而致误。当然,于此亦可见援庵自信稍过的一面。
例二:针对《日知录》卷二十“古无一日分为十二时”条,援庵认为亭林的自注错了,评曰:
……又注引《南齐书·天文志》,云始有子时、丑时、亥时;又引《北齐书·南阳王绰传》,云有景时,景时即丙时。前者原书有申时无亥时,后者有辰时无景时。(128页)
援庵谓《北齐书·南阳王绰传》中“无景时”是对的,但说《南齐书·天文志》中“有申时无亥时”不对。《南齐书·天文志》中,不仅有子时、丑时、申时等,亦有亥时。如:
(永明)十年十二月丁酉,月蚀在柳度,加时在酉之少弱,到亥时,月蚀起东角七分之二,至子时光色还复。
这个“亥时”非常明显,不知援庵何以失检。
例三:《日知录》卷九“藩镇”条第七段引黄震《黄氏日钞》,此段在栾吕全校本中标点为:
《黄氏日抄》曰:“太祖时,不过用李汉超辈,使自为之守,而边烽之警不接于庙堂。三代以来,待夷狄之得未有如我太祖者也。不使守封疆者久任世袭,而欲身制万里,如在目睫,天下无是理也。”
然而援庵在课堂上的讲法却是:“引《黄氏日钞》语,至‘未有如我太祖者也’止。”(32页)《日知录校注》同此,并注卷数“《黄氏日钞》四六”(《陈垣全集》第十四册583页)。那么,援庵的讲法对不对呢?经检,亭林所引,出《黄氏日钞》卷四十六“匈奴”条,从“太祖时”到“天下无是理也”全都是黄震所说,援庵的讲法不对。不过,既然《日知录校注》已注出《黄氏日钞》卷数,援庵显然已核对过原书,为什么还会犯这个错误?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整本书中最令我困惑的地方。
B. 出处误记之例
《日知录》卷一“卜筮”条第五段:
石骀仲卒,无适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
援庵评论道:“石骀仲无嫡子,见《礼记·檀弓下》。《史通·烦省篇》批评此段,最为有知也。”(120页)援庵指出史源为《礼记·檀弓》,自然是对的,但后面这半句似为口误,因为《史通·烦省篇》中并没有关于石骀仲子的内容。
按,《容斋随笔》卷八“沐浴佩玉”条,先节引《礼记·檀弓》文,然后说:
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窃疑援庵授课时是将《容斋随笔》误记为《史通》了。
C. 未注史源之例
依《日知录校注》的体例,只要是《日知录》引用过的史源,都会注出,所以即便出于《论》《孟》这类常见的书,也一一注明。而其中有个别未注者,或许是援庵一时未能找出其史源。下面就举两个这方面的例子。
例一:《日知录》卷十八“钟惺”条第一段小注中引钱谦益文:“钱氏谓:‘古人之于经传,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师保……’”引文长达三百字。援庵在授课时对此有评论,略云:
第一段,注文引“钱氏”一大段,此钱氏指钱谦益,原作“钱尚书谦益文集”,其书在禁书之内……《四部丛刊》中有钱氏《有学》、《初学》二集,以前皆禁书,实在亭林之上。后人引钱氏之言者,多去其名……(99页)
按,援庵于牧斋评说甚多,然于钱氏此一大段文章究竟出于何书,并未说明。《日知录校注》中亦付阙如。而栾吕全校本、张京华本同样没有注出。
事实上,牧斋此文出《初学集》卷二十九,题为《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
例二:《日知录》卷十一“开元钱”条第一段引马永卿语:
马永卿曰:“开元通宝,盖唐二百八十九年独铸此钱,洛、并、幽、桂等处皆置监,故开元钱如此之多,而明皇纪号偶相合耳。”
援庵在授课时称:“所引‘马永卿曰’云云,马著有《元城语录》三卷,《嬾真子》五卷。”(45页,《日知录校注》略同)。细玩援庵词意,似谓马永卿语出处当在《元城语录》或《嬾真子》中寻找。不过,终究未能确定史源。而栾吕全校本、张京华本同样没有注出。
事实上,马永卿语,见于宋人姚宽的笔记《西溪丛语》卷下。
按说援庵对《西溪丛语》一书应该是很熟悉的:他曾在《火祆教入中国考》中引《西溪丛语》,并批评作者姚宽卤莽灭裂,且谓:“《四库提要》杂家类存目二,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大半袭《西溪丛语》,不加纠正……贻误后学,不为浅矣。”不知何以于马永卿语却失之眉睫之前了。
援庵是我极景仰的史学大师,其造诣卓绝处,非固陋如我者所能梦见。不过,正所谓“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以上陬见,或不尽为谬妄。若果有一得,则必为援庵讲授笔记鞭策之功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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