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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托邦|郭靖的思想斗争与捅向兄弟的刀子
(一)
老婆和老妈掉水里先救谁?这样无聊的问题,普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几次,可郭靖却时不时遭遇类似的灵魂拷问。
第一个拷问由成吉思汗率先砸来,他把刀往李萍脖子上一架:要么乖乖地率军灭宋,要么把你娘砍了。
——母亲和母邦,你应该救哪一个?
忠孝难两全,李萍用生命为郭靖做了选择,使他脱离了道德困境。紧接着,时局又砸来第二个难题:情同手足的结义兄弟拖雷要南侵襄阳,该不该为了“大义”暗杀兄弟?郭靖思想斗争了几个时辰,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神雕”时代的郭靖已是身经百战的巨侠,但仍然会遇到新的灵魂拷问,不过他已经没有那么纠结。
——女儿滥伤无辜,砍人胳膊,是选择女儿还是道义?郭大侠分分钟就要把女儿砍成九难师太。
——金轮法王拿住他小女儿作为人质,威胁他放弃守卫襄阳。是选择女儿的生命还是选择保全大宋门户?郭靖“心中痛惜”,却毫不犹豫,鼓励女儿要“慷慨就义、不可害怕”,这才是“大宋的好女儿”。烫手的山芋抛给了对方,反而令扮演“行凶者”角色的金轮法王纠结不已、左右为难。
这四个难题均涉及“亲情”与“原则”之间的取舍,但选择的难易程度并不一样。
第一个和第四个难题,其发生情景近似匪徒劫持人质,这种事情做出“合情”的选择很难,但做出“合理”的选择却不难,即不向匪徒屈服。尽管这会承受严重的后果。
第三个难题,几乎可以在侠客教科书上找到类似的案例和解题教程。汉朝大侠郭解威名远扬,他亲外甥仗势欺人,硬灌人酒,对方将他刺死。而知道真相的郭解却说:“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江湖中自然一片叫好:“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作为“侠之大者”的郭靖,时人认为他是超越郭解的,满腹经纶的朱子柳更是在华山上大拍马屁,说郭靖“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自然,郭靖不可能比不上郭解的觉悟。
真正困难的选择,其实是第二个:该不该为了保全襄阳,暗杀结义兄弟拖雷?
(二)
兄弟和兄弟,并不相同。
如果不把插科打诨的老顽童算进去,郭靖正儿八经的兄弟有两个,一个杨康,一个拖雷。借用哈贝马斯形容集体认同时的一个说法,杨康这个兄弟是“现成的”,拖雷这个兄弟是“做成的”。“现成的”兄弟没得选,不管是否志趣相投、是否三观相近,你们出生之前就被指腹为兄弟,名字早早被丘处机组成了CP(配对)。但“做成的”兄弟则不同。郭靖和拖雷一起玩闹、一起成长、一起出生入死,虽然早早就结为“安答”,但“安答”二字的含义却是随着二人的共同经历逐渐真切起来的。
两个兄弟一个金国小王爷,一个蒙古四王子。对于忠于母邦大宋的郭靖来说,二人都是政治上潜在的敌人。但他们对郭靖的态度完全不同。拖雷和郭靖肝胆相照,他对郭靖的感情真挚无比,胜过至同胞兄弟;杨康则时不时用用阴谋诡计,给郭靖使使绊子,甚至害死郭靖的至亲师父,还想置郭靖于死地。
郭靖对杨康可谓仁至义尽。活时规劝,死了管埋,还要负责他遗腹子的教育、求学、成材、婚恋以及思想动态问题。着实为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操碎了心。
拖雷对郭靖的情谊是超越政治阵营。在双方成为死敌之后,拖雷仍甘冒奇险,违背父令,救郭靖脱困。他也算是攻城略地、杀人无算的汉子,可望着郭靖的背影渐渐消失,竟“怅望南天,悄立良久,这才郁郁而回”。对“安答”的义气与深情,让铁血直男秒变文艺青年。后来两人最终在襄阳城下兵戎相见,拖雷却想着“我与他情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
面对这样一位情同手足的兄弟,郭靖却像电视广告里的冒牌老中医一样,思想斗争了很久,最终作出一个决定:暗杀拖雷。
郭靖决定暗杀拖雷的理由当然是为了保卫襄阳。襄阳是大宋门户,守住襄阳就是守住了大宋母邦。郭靖虽非在汉地长大,但在李萍和江南诸怪日日不倦的教育下,“胡汉”、“夷夏”、“靖康之耻”、“直捣黄龙”这些概念和意象早已成为他脑海中最生动的图景,远比他亲历的草原牧场牛羊更有生命力。事实上,杀不杀拖雷,正是在“母邦的文化想象图景”和“亲历的人生图景”中选择哪个的问题。在郭靖反出蒙古大营的那一刻,他早就做出了选择。
但拖雷不仅仅是一个记忆中浮光掠影的图景,他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兄弟。刺杀他,还必须有更充足的理由。仅仅为了母邦的文化想象,而把兄弟“非人化”,当成一个敌对的符号干掉,这并不能站得住脚。
事实上,郭靖的理由除了“国”之外,还有“民”。他在思想斗争的时候,真正刺激他的是城中的大哭小叫,他担心的是“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担心城破之日,“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他暗杀至亲“安答”,不是为了忠于哪个阵营,不是为了临安是否姓赵,而是为了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于是,郭靖大义灭亲的大“义”,有了更为真实丰富的道德内容。
(三)
如果说为国为民、家国大义构成了侠之大者的内涵,那么侠客们日常所看重的种种江湖价值便组成了“侠之小者”的概念。“行侠仗义、济人困厄”是,朋友兄弟之义当然更加是。连韦小宝都天天挂在嘴上:“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么?”
郭靖所面临的困境,正是在“侠之大者”与“侠之小者”之间的抉择。杀拖雷愧于后者,不杀拖雷则于前者有亏。
郭靖选择了“侠之大者”。可这个抉择并不轻松。“侠之大者”的内涵很多样,而郭靖所看重的,是哭声震天的百姓,是千千万万条鲜活的生命——这正是“侠之大者”中最有价值的原初含义。
“侠之大者”是由“侠之小者”发展而来的。“侠之小者”讲兄弟之义,讲济人困厄,他们诛杀的是江湖恶霸;而“侠之大者”正是把这些价值放大,把救助的对象推及到了众多的人,甚至所有的人,即天下的黎民苍生,他们所抵抗的,是征服者和屠杀者。
尽管大侠们可以条件反射一般认为“大节”重于“小义”,但不是所有人都记得“侠之大者”的原初含义。
在沐王府白氏兄弟和徐天川看来,“拥唐”“拥桂”事关王朝正朔、尊尊与正名,乃是大节之所在。再往大了吹,更是事关反清复明、亿兆生民的大业,马虎不得。双方作为反清义士、江湖同道之间那点“义”,不过是“小义”。在他们脑海里,这也是一次“侠之大者”与“侠之小者”两种价值观的遭遇和碰撞。他们下死手决定弄死对方的同时,内心一定充满着大义凛然的自我感动。
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困守睢阳抵抗叛军,城中食尽,能吃的都吃掉了,于是杀爱妾、杀奴仆、杀老百姓来给兵士吃:“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既尽,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馀才四百人。”在张巡等人看来,大唐江山社稷,才是大节之所在;自己的爱妾、奴仆,满城黎民性命,不过是小情怀。那种荒诞程度,就好比郭靖会炖了黄蓉并杀尽襄阳百姓充当军粮。
在郭靖的天秤上,“侠之大者”确实胜过了“侠之小者”。但他的理解始终没有把二者割裂开来。可惜更多人只记得前者必须压倒后者,却遗忘了二者原本具有共通的价值。郭靖镇守襄阳大半辈子,虽然常说“大宋好男儿”、“大宋的好女儿”,但更常说的是“满城百姓”、“千万百姓”。这句“百姓”才是“侠之大者”真正的价值基础。可惜更多的江湖豪侠忽略了后者,只记得前者。于是,“侠之大者”丧失了它最鲜活的内容,变成了抽象的枷锁。
(四)
郭靖在“满城百姓”和“兄弟拖雷”之间选择前者,有充足的道德理由。但这不意味着“暗杀”就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方式,也不意味着郭靖的做法无可指摘。
这一行动,能否达到目的,是值得怀疑的。
辛亥革命前后,一度非常流行“暗杀”,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暗杀团体,不少革命者非常热衷于此道。后来,陈独秀专门撰写文章,对“暗杀”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暗杀是第一谬误的方法,因为善与恶都是社会的关系、阶级的关系,暗杀者之理想,只看见个人,不看见社会与阶级”,“暗杀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不是科学的革命运动”。
郭靖和辛亥前后的暗杀者所犯的共同谬误都是将社会历史命运寄希望于“个人浪漫的奇迹”。江山存亡、宋室安危、胡汉气数,似乎凭借拖雷的一个人头就能统统改变。这显然并不现实。
具体到襄阳满城百姓的性命,真的能靠暗杀拖雷得以保全吗?只怕也是未必。
几十年后,蒙哥久攻襄阳(实为合州钓鱼城)不克,死于城下,大军旋即撤退。这里“撤退”的一个重要前提条件是“久攻不克”。与此类似的是宋辽澶州之战中,辽对澶州亦是久攻不克,主将萧挞凛被宋军击杀,辽军军心涣散,最终双方议和。而郭靖决定暗杀拖雷的时刻,蒙古兵锋正盛,势如摧枯拉朽,完全不存在士气低迷的可能。主帅莫名其妙丢了人头,反倒会激起蒙古大军的敌忾之心,战事也许更加惨烈。
此外,按照金庸的设定,蒙哥是在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被当众击杀,这对两军士气有直接的影响,“暗杀”决起不到这种“示众”的效果。
更为关键的是,蒙哥贵为“大汗”,死后大家要争夺汗位,顾不上南征。拖雷仅仅是方面军统帅,他死后,不会有什么权力真空期,蒙古大军在短暂休整和将帅调整后,多半会进行更大规模的入侵。成吉思汗为报爱子的血海深仇,很可能会对襄阳满城百姓进行血腥报复。
两国争锋,除了你死我活、兵戎相见之外,还有议和、谈判等多种外交手段发挥作用。“暗杀”对方首脑这一方式的出现,很可能会彻底葬送那些非战争的斡旋方式,尸山血海成为唯一的结果。当然我们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征服者的征服意志并非外交手段可以改变的,但如能通过种种斡旋,迎来战争缓冲期,使襄阳获得备战时间却是有必要的。
“暗杀拖雷”和“拯救襄阳满城百姓”之间,不能完全画等号,二者的因果关系非常之弱。一方是最亲的兄弟,另一方是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但是事情并不是杀死兄弟就能救得千千万万生命,而仅仅是有微小的可能。那么,为了一个仅仅具有微小可能性的后果,就刺死自己最亲的兄弟,郭靖的决定是否太过草率?
两个人也许应该在沙场上相见,虽为“安答”,却各有自己的信仰和价值,最终光明磊落,拼杀而死。美好的兄弟之情在悲怆的战鼓和苍凉的号角中落幕,才是这对兄弟该有的归宿。可这是一场几乎没有悬念的不对等的对决,一方是灭国无数的雄壮铁骑,一方是队伍散乱的士卒。选择暗杀,几乎是唯一有一点点希望的手段。
当郭靖混进拖雷营帐准备行刺的时候,突然听到拖雷因顾念兄弟之情,一直念叨“郭靖,安答”。但已经代入敌我对立角色的郭靖先想到的,是自己行踪是否已经暴露。这使得兄弟相残的肃穆悲剧,突然有了几分辛辣的讽刺意味。
处在历史漩涡中的人物,每做出一项重大抉择,可能都会付出沉重的情感代价。我更希望郭靖把自己的抉择理解成千难万苦所得出的“不得不”,而不是顺理成章的“该如此”。作出选择之后,他原该更悲伤。
可惜的是,郭靖回忆起这段往事,竟是侃侃而谈、毫不纠结。“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神雕时代的郭大侠意志坚定,大义凛然。沙场上长风如刀,早已把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塑成磐石。
多年之后,蒙哥大汗被杨过击杀,襄阳满城欢喜。郭靖也是喜不自胜。击杀一人而救得满城百姓性命,大宋国祚得以暂时保全,郭靖当然应该欣喜。但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郭靖的一个结义兄弟的儿子,杀了另外一个结义兄弟的儿子。击杀确实是万不得已,理由充足而正当。但被击杀的,是郭靖最亲的兄弟的长子,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故事的这种讲法,早已被襄阳城中庆祝胜利的锣鼓和悼念死难者的哭声所掩盖。
当客散酒醒、欢呼渐歇,郭靖追忆前尘往事,会不会不经意间想起拖雷?会不会在庆祝胜利的欣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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