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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9.2到6.8,《爱,死亡与机器人》无法再超越现实荒诞

2021-05-26 07: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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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徐英瑾 看理想

前不久,《爱,死亡和机器人》(以下简称《爱死机》)第二季播出了,在两年前获得巨大好评之后(豆瓣评分9.2,35万人评分),第二季却口碑崩坏,分数一路降至6.8分。

许多人评价说“故事陈旧”,其中的故事套路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有第八集《溺水的巨人》得到了不错的评价。

当然,《爱死机》第二季的口碑下降,不管是从体量还是剧作创作的角度来看,的确准备是不足的。但今天我们不再具体谈剧集的问题在哪,而是想与你分享来自哲学学者徐英瑾的深入解读。

跟随这种哲学的角度解读,你会发现,剧集背后折射的困境,不仅仅是创作的困境,实际上,科幻故事的构想远远不及现实荒诞;仔细思索,其中看似老套的剧情设定,也已经深入现实,让人毛骨悚然。

讲述 | 徐英瑾

《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从苏格拉底到萨特的人生哲学》

(文字经删减、增添与编辑)

1.

机器的出现,提高了一群人压迫另一群人的效率

《爱死机》第二季中,第一集《自动化客服》(Automated Customer Service),和第七集《生命小屋》(Life Hutch),都被诟病为是老套的“机器杀人”故事。

一位老太太家的自动清洁机器人不知为何出了故障,开始大肆攻击房间里的一切生命。

《生命小屋》的故事内容也大同小异,一个人类宇航员在与外星人作战的过程中不幸被击落,当他逃到一间生命安全屋里寻求支援时,却差点被生命屋里原本应该帮助他的机器狗杀死。

这两个故事,看似都讨论的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不受人的掌控,反过来差点害死人的情况;按照康德主义的道德原则,要把人视为基本的目的,就使得“物”(也就是人工智能)必须要服从人的需求。但背后所展现的问题,却并不仅仅局限于此。

生活中经常遇到这样的一种抱怨,在国内办事时得敲章,在各个部门里得看各个公务员的脸色。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公务员的脸色有多么冷冰冰,你都没有一种恐惧感,因为只不过是碰到了一个态度不好的公务员而已,他毕竟还是个人。

但面对机器所统治的世界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在银行里很少业务是通过柜台服务,而是在机器上进行非常复杂的网络信息登录与操作,界面的复杂以至于营业厅里的工作人员也经常不知如何操作,因为ta也无法完全理解背后的程序逻辑。

在《自动化客服》这一集中,老太太发现自己的机器人出现故障了,如果能够连接到人工客服上,也许能够通过人工干预的方法,使得这个机器停止运作。

但系统给她的声音是,接通的人工客服要6个小时后才能够进行语音通话,这就断掉这条路了。所以老太太只能在无法理解的逻辑里面摁一、摁二和摁三,结果把情况越变越糟。

也就是说,计算机管理模式界面背后的权力架构,使得所有人都不得不服从于设计者硬性的逻辑要求。这些逻辑要求以程序的方式死死钉在每一个界面里面,以至于这样的一种界面运作方式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凭什么设计者所设计的逻辑丛林,就一定是正确的逻辑丛林呢?为什么老太太就一定要屈从于这样的一个逻辑安排,而不能够按照她自己自身的心智习惯,来设计另外一条逻辑通道呢?

这里面存在着某种权力上的不对称,消费者不再是“上帝”了,而是伪上帝。“上帝死了”这句话不仅仅是尼采哲学的箴言,而且也适用于人工智能时代的消费文化。在这种文化当中,消费者已经被程序杀死了。

很多人对这样的现实,提出了很表面的解读,认为这体现着机器对于人的压迫。我并不认为这是机器对于人的压迫,而倾向于认为这仍然是一部分人对另外一部分人的压迫,只不过中介物变得非常强大,也就是机器与人工智能。

系统性的压迫,是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所一直遭遇的。当机器这种统治工具还未出现的时候,统治阶层依然是人,即使好像是在执行统一的程序,扮演机械的传声筒,但他享有同样的人的身体结构、情感感知和心理预期。

但是进入了机器所统治的社会以后,统治阶层不再通过人类和被统治者发生关系,而是通过程序来产生关系,所有程序用的都是冷冰冰的逻辑语言,这些逻辑语言自身并不能感知或共鸣人类的恐惧和其他情绪。

通过这种冷冰冰的逻辑设计,使得被统治者没有机会和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怖,甚至是连一个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这就是机器所导致的情绪恐怖主义,因为机器和程序的特点是可以进行无限制地复制。

于是面对机器的时候,人类的那种情绪反馈是毫无意义的。这会让我们与生俱来的心理能力,陷入到一种无处用力的巨大无力感中。

这种无力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使得所有的试图反抗这种机器暴政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困难。因为人们也需要通过技术手段作为中介来进行联系,而这种技术手段本身又会干扰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真实性。

所以从哲学的角度上来讲,如果用流行的“异化”这个词来说明,这种异化的深度,恐怕是人类历史上从未遭遇过的。

很小一部分人可以花费很少的力气,就能够通过广大的互联网、摄像头和机器对数量庞大的人进行精神控制,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对ta进行定点的肉体清除。

人工智能的出现,实际上是使得历史上很多权力集中者所梦想的权力控制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实现了。人工智能到底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这的确是个开放性的问题,但是在这个意义上的人工智能,显然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坏了。

在《生命小屋》与《自动化客服》这两部短片里,被数据化暴政所压迫的个体,以他们所能够实现的手段,对背后的暴政体制进行了反抗,但反抗方式都非常原始。

在《自动化客服》里,老太太拿一把非常原始的双管猎枪,打坏了家政机器人。在《生命小屋》中,宇航员发现机器狗有一个缺陷,它会对着任何发亮的东西进行攻击,于是就把手电筒的亮光照到了机械狗身上,让机械狗自己残害自己。

这两种反抗的方式听上去都有点悲哀,在《自动化客服》里,人类所进行的物理反抗的可能性,已经被体系的设计者所预料到了,也就是说,当他们杀死了一台机器人以后,相关信息就会传送到这个城市所有机器人的电脑里,使得所有的机器人都跑出来追杀人类。

所以这部短片背后的结局有可能是非常的悲惨的,我们也可以看到“清洁机器人”这五个字背后的深层含义,它清洁的对象可能不是垃圾,而是任何敢于对数据化暴政说“不”的潜在反抗者。

02.

永生之后,

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会变形吗?

在《爱死机》第二季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哲学话题,则是生命的长度。

生命的长度与生命的意义之间,实际上有一种非常有趣的关系。海德格尔的哲学中,一种很重要的思想维度叫“向死而生”,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从而反思生活中点点滴滴的重要性。

如果我们的身体不会死,或者说我们的生命已经被设计得具有五六百年的寿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待每一件事情的意义是不是都会变形呢?

第二季有两部短片讨论了这个问题,着眼点有所不同,在《突击小队》(Pop Squad)里所描写的未来世界之中,大多数出现的人都是不死人,至少能活五、六百年,且长期保有着自己健美的身材不会衰老。

但是少数想通过正常方式生育的人,则被他们追杀,生下的孩子则被一枪杀掉。因为对于社会的主流团体来说,这些人的出生将抢夺不死人的有限的生存资源,所以要把他们尽早消灭干净。

如果你也知道自己会死,身体也随着时间变化慢慢衰老,就会共情其他老去的人。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你的寿命有1000年,对你来说活了几十年就死去的人生,是根本就不能够设想的。

看待这些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就像我们看待蚕宝宝的态度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同情那些人吗?还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们面对死亡时候所流露出的恐惧吗?

下一代得以诞生,是人类克服死亡恐惧的一种重要的方式,因为我们自己的生命可以在下一代之中延续,所以我们才渴望新生。

但是如果你自己能够活上千年长的话,就体尝不到这种快乐了,甚至会觉得人所生下来的孩子是需要被清理的,因为他们除了浪费社会资源以外,似乎不能够对你的永生产生任何正面的裨益,这种想法就会让人变得残忍。

而在《沙漠中的斯诺》(Snow in the Desert)中,不死人则成了少数。一位叫做斯诺的荒野镖客,被多数的正常人所猎杀,所谓的正常人想弄到不死人斯诺的体液,以便提炼出某种不死药。

这两个故事里,永生人的社会结构不一样。在《突击小队》中,很多人都是永生人,彼此之间也建立了非常复杂的社会网络,甚至有相关的社会组织架构来支撑他们,可以相互的循环验证着永生人的理念,因此不孤独。

但是在《沙漠中的斯诺》里,斯诺是孤独的。他曾有一个妻子,只是在200年前自杀了。他虽然通过永生具有了一般人所不具有的能量,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孤独。

正因为很孤独,所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有限性。凡是意识到自己有限性的存在者,才能够成为善良的存在者。

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才会去追求无限。如果自己变得非常接近无限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已经是上帝了。任何一个觉得自己就是上帝的人,离魔鬼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现在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我认为人的寿命能达到200岁,应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了。这也会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能够享受这种技术的人,应该还是比较富有的人。

地球上的人可能会变成两种:一种是美丽健康、长寿的人,另外则是年纪轻轻、却早早就头发斑白的“996”人群。也就是说阶层之间的固化,有可能会转变为两类人之间的生物学层面上的固化,这可能是科技带来的另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未来。

如果富人寿命越来越长,穷人寿命降低且没有生育欲望的话,不同人群之间的基因交换频度就会下降。这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人类基因库的多样性就被缩减了。

就像汉朝时,皇家子弟可以拼命繁衍,姓刘的人越来越多;当富人家族生育越来越多时,家族疾病或别的问题,就可能会通过这种方式,占据了社会的主流。

有人认为,将来有技术手段了,可以通过基因的重新调控,来使得疾病可以事先根治,这其实是一种以狂妄来遮掩真实存在的问题的想法。

因为自然的人类自由基因交换,背后的隐秘自然法则是非常的深刻而复杂的。我们人类的基因科学,只能知道其中的一些皮毛,很多人却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操控来完成对于新人类的促成和诞生,这是一种极大的狂妄。

和人工智能给我们造成的风险相比,前者的风险是在精神独立上威胁人类,这种风险却是在生物学的意义上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甚至可能连肉体本身都全部毁灭。

03.

溺毙的巨人与伟大的解构

不再拥有一次长久的注视

饱受好评的最后一集,《溺毙的巨人》很明显受到《格列佛游记》的启发,但整个视角,则从巨人本身转移到了那些观察巨人的小人身上。

英国的海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人,溺毙后被水冲到了海滩上,从四方而来的“吃瓜群众”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拍照合影、上传到社交网络,在这个巨人身上乱涂乱画。

主角是一位有着悲天悯人之情的科学家,在观察了这个场面以后,觉得内心有所不忍。他发现这个巨人的脸庞,有一种希腊英雄式的忧郁气质,身材非常孔武,现在却被一群渺小的人类随意地玩弄,这就让他感到心中无胜悲哀之情。

他目睹着巨人慢慢地腐烂,人类一步一步地将之肢解开来,巨人身体的各个部分又在世界各地进行展览。以后的人类,也许只能够从巨人残存的肢体上去追忆他的伟大。

这个故事本身倒并不特别的科幻,但在整个故事中能看出一种文学式的隐喻。

巨人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是前人时代,所留给我们的巨大的精神遗产。但是面对这样的精神遗产,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却是去调校和解构它。对于巨人的肢解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解构。

很多人说,今天是一个浅阅读的时代。任何伟大的、沉重的东西,都要把它调校,然后肢解为肤浅的灵魂所能够理解的东西。

举个例子,非常能体现对于巨人时代逝去的叹惋心理。比如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在冷战时期被苏联用花重金拍摄过电影版本,也被当时美国拍摄了,这两个版本都非常好,都体现了电影创作者对原著的尊重。

但在大约10年前,欧洲和俄罗斯又把它合拍了一遍,重大的人类历史、史诗性的篇章,变成了男女争风吃醋的布景台,整个故事被高度地庸俗化,变成了几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相互纠缠的情感关系。

战争这个大背景穿插在其中,但显得就像地震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的世界,看不到历史运作和历史中人物之间的心灵交汇。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到底是编剧本身已经丧失了对于原著的理解能力,还是观众自身的肤浅,逼迫编著者也要将自己的思想高度降低到能够符合他们趣味的水平?两者恐怕兼而有之。

当然导致这样精神庸俗化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很可能也与科技有关。正是因为现在数码化的电子影音产品是如此的丰富,把时间全都切碎了。所以就培养不出耐心,长久地注视一项伟大的事物,从中看出某种恒久的意义。

即使是在50年代以后的发达国家,比如在美国,电影虽然也是很重要的娱乐项目,但当时电影有可能会拍得非常长,像《埃及艳后》《宾虚》,当时的观众有足够的耐心,在电影院里把这种史诗级的电影看完。

现在很多人所拥有的耐心,都不会超过十几秒。这种态度,就类似于沙滩上的那些和巨人合影的人们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巨人就是个背景墙,根本不屑于去理解巨人背后的深层故事,只是把巨人当成是社交网络上炫耀的资本。

这背后还体现了另一种现代思维的傲慢:在现代文明里随便拿取一个东西就可以“吊打”古人。但这种思想其实对于“现代”和“古代”两个巨人来说,其实是都不尊重的。

当然我对这种现状也并非是完全的悲观。我总觉得人类是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新厌旧,也未必就是坏事。也许人类要再肤浅50年、60年,突然觉得深刻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也许等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人们才会觉得要呼唤巨人的归来。

不管巨人会在什么时候归来,我们仍然会以坚守的态度守护着人类精神的家园,等待着任何一个在我们的沙滩上搁浅的巨人,能够安静地走向它的毁灭。

尾声.

当然,《爱死机》第二季的口碑下降,的确准备是不足,不管是体量,还是剧作创作,在走入某种科幻创作的套路以后,要再想出新的创作思路,的确是非常困难的。

抛开剧作本身的水平下滑,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世界,和看《爱死机》第一季时完全不一样了。而疫情之后再看《爱死机》第二季,我们面临着巨大的黑色幽默:现实远比《爱死机》更荒诞。

现在,我们都已经陷入到了这种由现实荒诞所构成的、一张无法摆脱的网,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讲,如果现实已经如此荒诞了,再看戏剧里面的那些荒诞,我们早就麻木了,因此就不足以吊起我们的胃口了。

现代社会的一个特点,我们生活所依赖的方方面面的科技,是建立在非常复杂的运行条件之上的,以至于如果有一个条件缺失的话,整个现代生活的舒适性就会受到巨大影响。

但大家就装作自己脚下的大地是非常坚实的,装作所有的逻辑条件,都是可以得到非常完整满足的。

这样的技术所带来的风险,以前只是在科幻小说里面被谈论,但是在现实的情况中,这种风险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无处不在,但是很少人觉得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很可能下一次离人类灭亡就非常近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人们仍然觉得人类的文明不需要反思,就是所有荒诞里面最荒诞的。

还是以《溺水的巨人》为例,大家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已经失去了认知兴趣,仅仅把它看成是一个能够被掌控的资源,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特点。

我甚至觉得手机的泛滥有可能会增加这种掌控心理,因为手机给大家一种现象学的错觉,整个世界好像是在巴掌大的东西里可以体现的。这样一种错觉,使得人们会严重的低估世界自身的复杂性,高估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掌控力。

我们对荒谬已经见怪不怪,这才是所有荒谬里最荒谬的事情。

*本文内容综合整理编辑自《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番外,内容有删减与补充,完整内容可点击“阅读原文”,或移步看理想App内收听

配图:《爱,死亡,机器人》第二季

原标题:《豆瓣9.2到6.8,《爱,死亡与机器人》无法再超越现实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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